

姜氏银针
作者: 田洪波中午,姜氏正要吃饭,房东进得门来。
房东说,队长从北京看病回来了,患的是脑瘤,即便做开颅手术也会成废人。医生建议寻些土方治,死马当作活马医。早前你拒绝给他治,这回就行个好吧。
姜氏的脸色黯沉,扭身回到灶前忙活。她的两个十四五岁的儿子怔怔地看着他们的母亲。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给房东难堪了,队长去北京看病前,房东就深刻地领教过姜氏的决绝了。当然,姜氏不是驳房东脸面,是听不得队长的名号,至于原因,她不肯说,房东当然也就雾里看花了。
姜氏用短帚刷着锅底,眼皮都不抬,说,既然医生下了定论,那还治个啥呀?啥人啥命,认命就好了。这也是他自找的。
房东抄着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1947年的冬天,姜氏领着两个孩子从辽宁丹东迁至鸡西红星二队,成为他的房客。有一次,他不幸患上时令病,被姜氏以银针火罐治愈。村屯邻乡的人听说后,一时间登门求医者络绎不绝。
一晃到了1960年。
上次房东求姜氏给队长治病,意外被拒。除此之外,房东和姜氏一直相处和睦,毫无芥蒂。
气氛尴尬着。姜氏让两个儿子吃饭,自己却坐在炕沿上,默默流眼泪。
姜氏的这一举动,更让房东头皮发紧。他猜不透原因,也张不开口问究竟。既然姜氏这般不愿意,他作为中间人,也不好强求。
正要离开,姜氏却喊住了他。她一边催两个儿子快些吃,一边甩了甩厚实的头发,让房东去回话,把队长弄到她家里来,她给队长用银针火罐治疗。房东袖着的两只手撒开了,他痴看姜氏一眼,笑着说,俺这就去告诉他家人。
两个孩子吃罢饭,姜氏从炕柜中取出一应器皿。想想,当年能够在红星二队扎下根来,也多亏了队长(当时是屯长)点头应允。他们不问她的大名,不对她的情况刨根问底,已属难得。
当然,十几年来她给乡邻看病,大家还是听得一星半点儿她的来历的。她的丈夫是辽宁丹东驻军医生,她的医术就是跟她丈夫学的。至于她丈夫为何没有一并前来,姜氏不说,旁人也没好意思深问。
不多时,队长被人搀了进来。队长不敢看姜氏,姜氏也不拿正眼瞧他。姜氏铺开一应银针,小心地找准队长头部的穴位,将银针缓缓扎入。她一边扎一边自语,这人哪,可得多行好事、善事,别吃着自家碗里的,还惦记着别人家锅里的。
在场的几个人不明所以。
姜氏使用的银针很特殊,有十几根。形状各有不同,有桃形的,有头部如刀状的,有带钩的,即便是直针,粗细也各不相同。此针换彼针,旁人看得心惊肉跳,姜氏却面不改色。
姜氏继续念叨,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这人过日子,有时连肚子都吃不饱,怎么还有心思惦记裤裆里的那点儿事呢?真是白吃粮食,白长成人了。队长此时想起身说话,却被姜氏按住了,你急什么呀,还早着呢。
拿银针游走一遍后,开始用火罐。队长的哼哼声逐渐变大,他越大声,姜氏手上越用力。
最后一道程序是艾灸。
艾灸主要是熏。在水瓢上抠个眼儿,将艾叶用东西盛上,点燃,然后将水瓢扣在点燃的艾叶上,再将队长的头部抬起,枕在水瓢上面。不多时,姜氏的两个孩子就被熏得直犯困,姜氏无奈地用手点着儿子们的脑门儿,让他们上炕睡。他们都是半大小伙子了,对母亲的银针疗法依然不感冒,无心承继。姜氏自然也不强求。
那天离开时,队长神情复杂。姜氏看都不看他,自顾自收拾器皿。她的医术也真是让人服气。只几天,队长就可以正常下地走路了。不消个把月,队长就和正常人一样,可以背着手东家走西家逛了。有几次,他走至姜氏家门前,犹疑着徘徊几步,又走开了。
很快,姜氏声名远播,越来越多的外村镇的人慕名而至。姜氏来者不拒,悉心治疗。诊疗费给与不给,给多少,她全不在意。经年轮转中,本屯赵家的两个姑娘与姜氏相处融洽,成了她的得力帮手。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房东又来找姜氏。此时的房东,得拄着拐走路了。姜氏也不再年轻,头发大半都白了。房东征求姜氏意见,是否愿意将技艺传给赵家两个姑娘,让此医术不致失传。姜氏的两个儿子,一个担任生产队副队长,一个开车跑运输,他们无心也无力承继母亲的医术。
姜氏盘腿坐在炕上,始终笑眯眯地听着。
姜氏戳破道,队长不是早就退了,不再过问屯上的事吗,这会儿咋又出此主意,还要由你来说?
房东手拍着炕,俺就知道瞒不住你。不过这回可是好事,他也是出于善心呢。
姜氏点头,就算应承了此事。赵家两个姑娘拜过姜氏,出入姜家成为寻常。不久,村部东头就挂起了“姜氏银针”的匾额。正式接诊那天,姜氏又流泪了。风中,她飘动的白发特别扎眼。
1981年春,姜氏故去,享年60岁。病床前,她拒绝赵家女儿给她施银针治疗,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时间滑入21世纪。现在,你依然可以在鸡西红星乡红星村看见“姜氏银针”诊所的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