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美如斯(六章)
作者: 远洋献给塞弗尔特
终于抵达你的故乡,在城边山上,透过窗户,闻到树林清新的空气,看见野地里绽放的小花,我觉得突然有了一双你的眼睛;酒店前面,树林边缘,蒲公英擎着白色的小伞,正准备远举高飞,像你的诗漂洋过海,把种子撒遍世界各地,来到遥远的东方,在包括我在内的无数诗人和读者的心田里开花结果。尽管你已离开多年去了另一个国度。
我觉得我似乎变成一只鸟,如你永在的诗魂,在黄昏和黎明的微光里,俯瞰你的原野和城市,跟我的土地上一样的油菜花海,层层叠叠的红色屋顶和教堂尖塔——这就是你在诗中所说的,似“扇子”“棋盘”或“海滨的扇贝”吗?
呼吸着你留下的若有若无的气息,在大街小巷,我也变得伤感如你:“娇美的姑娘们,我们今天相遇,将永远不会重逢。”行人的影子在接吻,在令人绝望的爱情王国里,依旧有着飞蛾和梦魇,土地同样浸渍着擦不掉的青春鲜血……
在你的故居前,我仿佛回到自己的家,庭院中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都摇晃着花朵,亲切相认……那一刻,我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而我不得不匆匆告别——胸中是一把呜咽的小提琴,一枝未献出的哭泣的玫瑰。
圣约翰·内波穆克
一个民族把你放在最高位置,历代帝王都矮了几分——在他们加冕的大教堂,你手托十字架受难的雕像,在众天使护卫下,是拱廊和彩绘窗围绕的中心。
人类苦难的历史上,曾几何时,背叛和告密的瘟疫到处流行。把灵魂卖给魔鬼的犹大,不只是信徒中的一个,更多的是妻子、儿子和学生。
二十吨纯银打造的灵柩,远不足以与你高贵的品质相称。
圣约翰·内波穆克,布拉格大主教,拒绝向国王透露王后向你单独告解的秘密,酷刑和死亡的威胁都不能令你开口,泄露王后忏悔时说出的秘密,宁可被血淋淋地割去传道的舌头,也决不违背信仰,丧失诚信。
嫉妒得发疯的国王雷霆震怒,你被投入河中淹死,从水上升起灿亮的五颗星——一个凡人因而成圣。
从此,你成为人类永恒的良心。
经过六百多年沧桑,你俯瞰人世的眼,依旧充满悲苦与怜悯……
哈尔施塔特
一树梨花如雪,点缀着绿的山野。含盐的湖如金发美人的眼睛碧蓝清澈,悬崖边小镇,你与倒影相互映衬。
同样鳞次栉比的木板房、瘦高的塔楼和嶙峋的峭壁,三两只白天鹅静静浮游,划出春日午后的悠闲与寂静。
你怀抱着白色小教堂,把盐湖当作梳妆的明镜,临水的游人却暗暗心惊。
街心古树遮蔽了通向往昔的门窗,石墙上青藤蜿蜒着岁月的蛇影。
踯躅在窄窄的小街上,我不知道寻觅什么,却忽然觉得,美,危险而脆弱。也许,一场大火一道滑坡的泥石流,就抹去眼前一切。
哈尔施塔特,哈尔施塔特,我读着你的名字,怪怪的发音,好像亨伯特念叨着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
当我走远,回头遥望,你在阿尔卑斯雪山之下渐渐变小,像孩子搭建的彩色积木。
在那里,我也照见过自己身临险境、依旧悠然自得的身影。
边 界
两只呢喃的燕子,忽而翩翻在空中,忽而落在加油站红色的屋顶。
“他们爱的结合也是那么动人——双双在空中飞,翅膀,腿,整个身体,都难以描述的优雅,轻盈,它们在展翅飞翔中无限温柔地结合了,蜻蜓点水一般,短暂,短暂而美妙的一瞬……”
这是一九八二年夏日的那双燕子吗——一只给另一只衔来猩红的花朵,便头也不回地飞出青青校园?
这是一九九三年春天的那双燕子吗——她仰起脸,噘起嘴唇“吧嗒吧嗒”地向他要,他却视而不见,送她走进雨夜的黑暗?
这是去年七月的那双燕子吗——一起享受饕餮盛宴,然后各自西东,又期盼着多少年后的重逢?
此刻,在遥远的异国,在奥匈边界,这一双嬉戏追逐的燕子,多么相亲相爱。
也许,他们来自不同国度;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边界的存在。
这令人怦然心动的情景,让我想起我一生中经历了多少个甜美而又困惑的时刻,多少次轻率而又无奈的离别,我始终未能跨出边界一步——
那时伊甸园就在身边,却在顷刻间失去。
夜访莫扎特
穿过整个萨尔茨堡,趁着夜色,我去向你致敬。
走过你走过的街道五线谱,呼吸着你呼吸过的栗树花香,从火车站,从闹嚷嚷的新城,走向墓地般沉寂的老城。
十多年前来到你的故乡,看见你已改行卖巧克力,在街头,被秋风吹成一个单薄的剪纸人。
也许这五月的夜,音乐才属于你——这时候街灯是闪烁的音符,朦胧月光是漫漶的韵律,萨尔茨河是潺潺流淌的乐曲。
我仿佛听见你第一声啼哭的小号,仍回荡在你出生的粮食街上。
而你这个多年漂泊的异乡人,再归来就成了故乡的雕像。
走出灯火阑珊的小巷,抬头,望见你依旧站立在广场,看不清表情是孤傲还是落寞,衣袂随微风飘成蓝色音乐。
向你致敬,向你致敬——高高的盐堡在云雾中退隐,从萨尔茨河清凉的夜晚,到阿尔卑斯山明媚的清晨。
我捧回一只有你画像的瓷杯,从中啜饮你音乐的泉水。
街头踢踏舞
男人和女人手臂挽着手臂,老人和孩子手臂挽着手臂,跳踢踏舞——在布达佩斯街头,阳光照耀在一张张灿烂的脸上,洋溢着看得见的喜悦和幸福。
他们的手臂是常春藤缠绕的姿势,他们的笑脸是鲜花绽放的表情,让我这个异乡人,在欢快的节奏和悦耳的音乐声中,不由得钉子一样钉在那里。
也许这些衣着潦草的人并不富裕,却活得这样放松和快乐,他们身上没有珠宝首饰的耀眼闪光,精神气质却令黄金也黯然失色。
男女老少手臂挽着手臂,布达和佩斯手臂挽着手臂,他们的手臂都挽着春风和阳光,载歌载舞,让我瞥见:在坦克碾压多年之后,在充满市场喧嚣的尘世,还可以重建伊甸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