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山川志(三章)

作者: 石人

衡 山

有多少衡山?我不知。但我独认这一座。

“在府城南十六里,金盖山东”。①

“(传)三年春,楚子重伐吴,为简之师,克鸠兹,至于衡山。”②

有金戈铁马的森寒之声从历史深处混响。

是的,哪怕是文字,也会语焉不详,至今还在让人想入非非。

而衡山依然还在,只是山体仅剩一半,另一半已被开矿,“散作碎石遍万家”。③

山脚下倪家溪村,一条溪宽十多米,水从门前流,每户皆有舟,东入大运河,西通东苕溪。

村里仅有一条狭长小路,左边是村舍,推门就是树林茂密的衡山;右边是村舍,推门就是宽阔的水面。走进这条小路,望前是一堵墙,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我是一个不速之客,也是一个闯入者。

村民说往前走,我们村只有这一条路,两头通天,左转右转,没有走不通的,走完三十六个弯,保你一生有平安。

那纯粹的土话,漂泊出去又回来,不带回半句外乡音,系牢在门口河埠头。

倪家溪村,依然保存着早期状态,一百五十户人家仅有三户外姓,真正的倪家村。

散落的老宅,它们不曾颓圮,似乎就在追忆被山石填埋的“二月湖南春草遍,横山渡口花如霰。”

那唐僧皎然诗句中已然失去的,是我要寻,却再也寻找不得唉。

① 引自《湖州府志》。

② 引自《左传·襄公三年》。

③ 借用并改写清阮元《吴兴杂诗》诗句“交流泗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

金盖山

金盖山,峰势盘旋宛同华盖,极尽幽深而云气缭绕如垣,故又称“云巢”。

云巢,是什么时候我曾身陷其中,看不到山下喧嚣烦尘。

如雪而至,没有预报的一场大雪,无止境的欲望在预谋中打开。

那飘坠的不是我,能看透不白之怨,能为之动情的事物,同样是白色。除了眩晕,还有马达低速轰鸣,从久忘的白色被窝中惊醒。

此刻,是谁与我一起向云巢爬行?

峰势盘旋,越野车缓慢有节奏地扭动向上,一种金属的声音用生命运动学做出解释。

勉强,并且充满矛盾。犹如竹枝不堪积雪重压,以弯曲状向我求救。

“云排谷口神仙出,巢隐松间鸾凤栖。”①

多么美,此刻这漫山雪竹如画的另一种美景就在悬崖以外,就在我身体以外,临渊深照,犹如最初时刻冒出的不良念头,是多么欣喜,却又有那么多顾忌。诱惑再也无法攫取我所经历过的,顿然醒悟的寂寞也在悬崖以外。

在山顶电视发射塔下,微弱的电磁波穿透我们的肉身,交换各自的意念,被重重地包围起来,似乎要重新定义我们的海拔高度,确定不是在这个位置,就可以搜寻得到悬崖之下我们日常的危险。

在云中,看不到危险。

① 吴昌硕为金盖山吴沈门码头牌楼题写的楹联。

碧浪湖浮玉塔

我家房子后面本来有碧浪湖,湖中有屿,名浮玉山。屿上有塔,名浮玉塔,塔建于明嘉靖年间,塔基旁有御碑。碧浪浮玉,为“吴兴八景”之一。

我出生后不久,美景消失了。碧浪湖,被填湖造田。浮玉塔,被炸得香消玉殒,塔基尚存农田中。

那消失了的,多年后竟从我心里生出一个欲望,要追寻那一个美景,因为只要站在窗户旁,就能在脑海里想象这个美景。

我用梦,用想象,用文字,复原它。

沿着湖堤行走,就能看清几百米外被五个巨型白色储油罐阻挡的东岸山峦,在我到来之前,已匍匐于地平线,纷乱的枯枝切割着回忆的风景。

四十多年了,轰然摧毁的震荡瞬间填埋松雪的风姿,如同一幅赝品字画,千帆白云已成怀古的时尚。

鱼钩和碧波同时在腐烂,但文字不会腐烂。

郁达夫先生的《碧浪湖的秋夜》,读来恍若在梦中,而我并不倦怠在梦中追寻这湖光塔影的美景,从一个梦景到另一个梦景。

每天清晨摁掉闹钟那刺耳的铃声,站在窗前,看白鹭成群地从我的梦中飞出,飞向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