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物

作者: 吕历

1

反刍,在释放。

禾苗的战栗,也有人的成分。

部落,族群,祠堂,村庄,河谷,丛林,生长的言词,深陷风物的迷魂阵。

石犁铧,鹤嘴铲。

从攫取到生产,从创造到交换,芒刺是尖锐的村庄,囤满饥饿;每粒种子,都是一颗不灭的香头,举着星火。

疼痛磨亮时令,手起刀落,鸟兽虫鱼,以身相许;动物植物,油然而生。

茶为饮,发乎神农。一根丝线,一条长路。青蘋之末,有动有静,那是五谷的蹈,或歌。

渴望与创造,自带血缘和体温。

2

风,飘动的魂。

雨,云结的绳。

日月拨动双弦,阴阳载歌载舞,二十四个节令气血调匀。

雨过天晴,田畴丰姿绰约,神采飞扬。

劳作使大地金光灿烂。

坚果打通洞穴。先人们弯下陡峭之躯,拉弓放箭。远古的星座,一半叫猎户,一半叫射手。

耕种与祭祀,既是骨头的演奏, 也是血脉的拉抻。

生命兴于技艺,比如耦耕是必须的默契。

诚实的泥土,宁愿咬舌自尽,也决不谎话连篇。

随一粒黍,回到洪荒,一双大手,击壤而歌。随一只羊,回到天国,一双慧眼,啜饮与咀嚼,步步为营。一日三餐,惊心动魄,环生的险象呼之欲出。

幸存的禾苗如图腾。

3

耕耘即沟通。颤动的花蕾攥紧拳头,捶胸顿足。

生长先于言辞,7000年前,一粒稻谷,叩响先祖的颅骨,人种从此扬花结籽,分蘖出巫歌。没有蛙鸣、虫吟、流水、狗吠,没有干净的阳光、月光。昼与夜,肤浅、岑寂。

古老的窠臼,进化成锅碗瓢盆。

养之曰畜,用之曰牲。

植桑,养蚕,渔猎,萋萋水草,意乱神迷。

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经天纬地,搭建起繁殖的阶梯。

4

鸡飞狗跳。十二生肖前仆后继,谱写庞大的族谱。失重的稻草人,梦想僭越故园的守护神。

石,骨,蚌,角,奔,臿,斧,斨,缚,铲,耨,镰,犁,每个汉字,都是造血的原材料,有灵,有魂,有光,有味,也有霾。

龙骨车,水蜈蚣,耧车——田器农器,这些风物,平凡之极,又法力无边。

物种来之不易。种植和驯化,丰饶、朴实、恒久,盛产力量和美。

曰:一头牛的耕耘,胜过十万刀枪的拼杀。

5

愈是朴素的真理,愈发显而易见。

抬头看天,低头劳动,从烟火到灰烬,俯仰之间,冥想之花萌于饥饿;诗之咏叹源自耕读。

人是依次盛开的魂魄,朝着落英的方向。

填饱肚子之后,营养和信仰,便成了刚需。扎根泥土,深入腹地,发芽,开花,结果。神龙和后稷,古老的姜氏,芬芳四溢。

季风过后,蠕动的肠胃,蔓延成草木。天乳地汁,浇灌不绝如缕的守望。千万年,人们耕种和收获的,岂止食物,尚有生养死葬的憧憬。

6

人类不过是一张元素周期表,一座博物馆。

金属之鸟,翔于血中。

稻,黍,稷,麦,菽,小米,玉米,糙米,荞麦,大麦,燕麦,甘薯,黑豆,蚕豆,绿豆,豌豆,棉,油,麻,丝,茶,糖,菜,烟,果,药,鸡,鸭,鱼,牛,羊,马,猪,兔……

如果将这些汉字从体内摘掉,人还剩下什么?

粟,又名稷,饕餮之时,谁在思量。

剪掉猪尾、鸡喙、牛角,植物车间、动物工厂,盗夜以继日,塑造血肉模糊的断壁残垣。

耜,耧,犁,耙,耒,锄,镰,铲,刀,铧,鞍,鞭,蹬,鞣,革,这些国之重器,顶天立地,今非昔比。

当土壤、水源、环境,皆被设计,人种之匙,几近锈死。

7

“上农,任地,辨土,审时。春夏秋冬,生长收藏。天变于上,物应于下。今兹美禾,来兹美麦。”谁还在唸叨这些古典的经诀,当轮作、休养沦为弃儿,现代控成了精耕细作的夺命符。

最好的信仰是耕种。最好的雕塑是作物。

耕地和牧场,才是人类永恒的厨房。

群山蜿蜒、线条流畅的大地上,永续生命的,唯有耕作。鏖战幻灭的,唯有耕作。

8

顺天时,量地利。本在上,根在下。

采集者困于尘土,搜刮者漫步云端。丰收的喜悦比稗子小,比秕壳轻。

一把锄头,掘进身体,一个家园,流出地面。喊不出来的痛,才是最痛。

致敬最初和最后的播种机

——扎根大地的,不仅是种子,还有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