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锡悦：“孤狼”总统的末路

“尹锡悦违反了军队的政治中立性，违反了作为军事最高指挥官的职责，干预议会和政党的活动，违反了代议制民主的三权分立原则，发出了违反宪法的戒严令和逮捕指令，侵犯了国民自由。”

当地时间2025年4月4日上午11时22分，在逐一驳斥尹锡悦的抗辩理由后，韩国宪法法院代理首席大法官文炯培宣布了对尹锡悦弹劾案的判决结果。宪法法院以8∶0通过国会对尹锡悦的弹劾，裁定罢免尹锡悦。

自2024年12月3日主导“戒严”闹剧以来，历经123天，64岁的尹锡悦成为韩国宪政史上第二位被弹劾下台的总统。等待他的，是即将开始的内乱罪刑事审判。但是，他为韩国留下的政治极化、社会撕裂“遗产”，还将继续产生影响。

“斋洞魔咒”

4月4日上午，首尔钟路区斋洞的宪法法院门外停满了警察厅的大巴。法院周围150米的区域已被警方提前清理出“真空区”。在1.4万名警力的“100％最高戒备”中，支持弹劾和反对弹劾的团体分别发起了号称规模达10万人和3万人的大游行。持不同立场的民众，聚集在巨大的屏幕前观看宣判直播。

尹锡悦并未出现在宣判现场，而是在汉南洞官邸内，和夫人金建希一起观看文炯培宣读判决书。

韩国宪法规定，总统被弹劾的条件是“执行公务时严重违反宪法或法律”，判决书主要根据五个问题决定是否批准国会通过的尹锡悦弹劾案。首要问题是，尹锡悦在2024年12月3日宣布戒严的行为是否合法。具体而言就是：韩国是否存在需要宣布戒严的危机状态，尹锡悦又是否通过召开国务会议等方式履行了宣布戒严的合法程序？

11时许，在确认弹劾符合程序要求后，文炯培首先就上述实体问题宣读法院的认定：尹锡悦的行为违反戒严法。

法院指出，尹锡悦的所谓国政诉求，只能通过政治和法律手段解决，不能动用军队。戒严未经国务会议充分审议。尹锡悦所谓“戒严只是警告（国会）”的说法，在他实际出动军队的证据面前，不足为信。至于尹锡悦提出的国会“立法独裁”，法院认为，尹锡悦宣布戒严时，宪法法院在审理的国会弹劾案只有两起，远远谈不到“严重危机”。

光化门外，支持弹劾的人群立刻发出欢呼声：所有弹劾理由中，只要有一项得到法庭认定为严重违法，弹劾案即可得到通过。这意味着，尹锡悦命运已定。

随后，在其余四个主要问题上，法院亦做出决定：戒严公告禁止国会和政党的活动违法；派遣戒严部队进入国会大楼违法；派遣军队占领中央选举委员会违法；指示下属逮捕、拘留司法人物也违法。这意味着，法院逐一、完全地驳斥了尹锡悦的所有抗辩。

在此前的11次庭审中，尹锡悦对上述五大问题全部不认罪，对军队指挥官等证人确认的“下令逮捕议员”等事实，亦不承认。一些分析认为，正是由于尹锡悦律师团队在程序法、实体法及证据问题上全面挑战国会方的说法，法院需要一一审查其意见，耗费38天才审结此案，超过了以往审理卢武铉弹劾案、朴槿惠弹劾案的审议时长总和。

不过，真正导致审判拖延的，还是法官内部的立场分歧。虽然法院完全中立，审议全程保密，但韩国法律界是一个极小的圈子，法官们又多来自“律政家族”，且有明确的进步、保守立场，外界因此不难判断他们对弹劾尹锡悦的态度。

8名法官中，文炯培、郑贞美、李美善、郑桂先4人为进步派。戒严事件发生后，李美善的妹妹李尚熙律师还被推举为“推动尹锡悦辞职特别委员会”的副委员长。法官金炯枓则属于温和保守派。他们被视为必然支持弹劾的5票。

另一边，法官赵汉畅是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在司法研修院18期的老同学，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持保守派立场。赵汉畅的岳父，是1979年全斗焕军事政变的核心参与者、韩国陆军原参谋次长郑东镐。法官金福鑫，在宪法法院近期的一系列判决中撰写的个别意见，立场比赵汉畅更为保守。两人被视为最可能投出反对弹劾的2票。

剩下的一名法官，是资历最深（司法研修院17期）的郑亨植。他原是知名的保守派。2024年12月6日，尹锡悦在被国会弹劾的前夜，紧急任命郑亨植的亲戚朴宣映为部长级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委员长，被视为对郑亨植的“公然收买”。

后来的事实表明，尹锡悦的命运确实握在郑亨植手上：经过电脑抽签，郑亨植成为弹劾案的主审法官。起初，因为他指出国会方证人的一些证词相互矛盾，尹锡悦支持者称赞其为“伟大的法官”。但很快，郑亨植就因为驳回、打断尹锡悦律师团队的多项程序性质疑，被尹锡悦支持者攻击为“红色法官”。

由于内部审议的保密性，外界并不完全清楚郑亨植对尹锡悦转变态度的过程。弹劾案宣判前一天，共同民主党东北亚合作委员会副委员长权起植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一种在韩国政坛广泛流传的说法是：直到3月28日，法院对尹锡悦弹劾案的内部审议结果还是5∶3，但就在28日，郑亨植的观点转变，支持弹劾的法官达到6人。

此时，一些法官主张以6∶2做出判决，但赵汉畅、金福鑫请求给予他们更多思考时间。4月1日，新的一周上班后，这两位保守派法官找到文炯培，经过商议，法院最终以8∶0达成结论。这也符合外界此前的预期：法官们会尽可能实现“一边倒”判决，以避免撕裂韩国社会。

据韩国《中央日报》报道，达成一致意见后，宪法法院内“弥漫着克服了重大困难的轻松气氛”。但对尹锡悦来说，这意味着他的总统生涯彻底结束。

韩国宪法法院所在的斋洞地区，是朝鲜王朝历史上政变屠杀大臣的染血之地，法院选址在此，曾被舆论认为“不吉”。三年前的2022年3月，尹锡悦以政治素人的姿态赢得总统选举。当时他的“人设”还是“青瓦台魔咒”的重要推手。如今，继朴槿惠之后，尹锡悦成为第二位被法院终结政治生涯的总统。他虽然试图通过搬迁总统府躲避“青瓦台魔咒”，却创造了新的“斋洞魔咒”。

“检察官总统”

弹劾案判决从宣读时起生效，也意味着尹锡悦已不再是韩国总统。他随后的首要工作，是和夫人一起打包行李，搬出汉南洞的总统官邸。不过，他可能以身体原因要求宽限几天。4月1日，他刚因身体不适前往医院就诊。

三年前的2022年3月，尹锡悦以政治素人的姿态赢得总统选举。当时他的“人设”还是“青瓦台魔咒”的重要推手。军政府时期，在首尔大学法律系读书的尹锡悦就在模拟法庭活动中判处前总统全斗焕“死刑”，开启与权贵斗争的序章。

朴槿惠执政时期，“铁面检察官”尹锡悦因顶住青瓦台压力调查高层官员被四处“流放”，直到2016年“亲信干政门”爆发。尹锡悦领导检方独立调查组，推动了朴槿惠政府倒台。一年后，文在寅赢下新一届总统选举。

此后，尹锡悦先后负责办理李明博、朴槿惠案，将两位前总统送进监狱；随即又在总检察长任上，因为调查文在寅的亲信、原法务部长曹国的腐败与滥权丑闻，与进步阵营闹翻，最终被以“违反道德”“滥用职权”的名义停职。几经风波后，尹锡悦在2021年3月正式离开文在寅政府，加入保守阵营，角逐的第一个政治职位就是韩国总统。

当时，押宝“政治素人”尹锡悦，是保守阵营在朴槿惠执政危机后挽回形象的一招险棋。尹锡悦由此遇到了他的“一生之敌”李在明。后者在京畿道知事任上因防疫得力而声名鹊起，又以独特的行事风格被视为“进步阵营特朗普”。

选战期间，尹锡悦和李在明团队频频挖掘对方候选人及家人的“丑闻”，从“儿子赌博”到“求神算命”，被媒体讥讽为“鱿鱼游戏”“比烂大会”。最终，由于李在明和共同民主党内的“文在寅派”分裂，尹锡悦以25万票、不到0.8％的优势侥幸获胜。

史上最微弱的得票优势，注定了尹锡悦政府的坎坷。这个素人总统连“新手保护期”都没有，百日支持率仅为28％，比文在寅同期低50％。从他上任开始，国会就被在野党多数控制。

面对困局，尹锡悦并非完全没有努力过。他任用以无党无派著称的中间人物韩德洙为总理，在内阁调整中也曾重用技术官僚。虽然没有政治经验，但他长期身处精英圈层，从校友、同事、前后辈关系构建出的“老友圈”中，提拔出国家安保室长金圣翰、法务部长韩东勋（后任国民力量党党首）等人，保守阵营面貌为之一新。

然而，尹锡悦从未考虑过朝野和解、共商国政。在他“非黑即白”的“检察官视野”里，选战时的相互攻击，已经让他和李在明彻底站到了对立两面。当党内伙伴询问他是否应当在胜选后和李在明共商国是时，尹锡悦回答：“虽然总统选举已经结束，但犯罪终归是犯罪。”

从执政百日开始，逮捕前政府高官、逮捕文在寅，进而逮捕“犯罪嫌疑人”李在明让其失去议员资格，成为尹锡悦应对朝野对立的坚定选项。自尹锡悦就任总统，到2023年8月的李在明绝食事件，尹、李二人从没有当面交谈，这在军政府结束以来的韩国政坛堪称绝无仅有。李在明开始绝食后，尹锡悦的反应是：批准对李在明的逮捕决定书。

有分析认为，尹锡悦将拥有多数民众支持的在野阵营及一切对总统持批判态度者一概贴上 “反国家势力”的标签，试图用自己熟悉的检察官“抓人”的办法加以“消灭”。

在对手控制立法机关的背景下，这当然意味着政令难以推行，医生罢工等社会问题不断被激化，经济形势亦随之恶化。这一切导致尹锡悦的支持率继续走低，共同民主党在2024年国会选举中赢得的席位进一步增加。而尹锡悦试图挽回局面的措施，则愈发激进。

“过去一年，如果尹锡悦能意识到民意从2022年总统选举到2024年国会选举（国民力量党及卫星政党108席，共同民主党及卫星政党175席）的变化，能认识到自己已经是支持率很低的少数派总统的现实，明白自己需要推行与在野党妥协的政治方式，后来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权起植说。

孤注一掷

“尹总统压力非常大，很多决定是不得已而为之。”2024年10月底，一位和尹锡悦有“老友”关系的韩国资深媒体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此时，距离尹锡悦宣布戒严，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

根据韩国检方的调查结果，2024年春天，尹锡悦开始考虑戒严。在目前已知最早的一次酒宴上，他借机对时任总统警卫室长金龙显、国防部长申元植和国家情报院长赵太庸提到“军队可以在政治中发挥作用”。金龙显默默无语，申元植和赵太庸则立刻表示，此举绝无用处，只会损害韩国的国际形象。

之后，尹锡悦不再向申元植和赵太镛提起戒严。但谋划没有结束，而是转移到另一群人——尹锡悦、金龙显以及他们在军队高层的“忠岩高中校友圈”的酒宴上。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尹锡悦与申元植等“老友”渐行渐远，和一群更懂他心思的人越走越近，包括金龙显及其党羽，每日叫喊“除掉李在明”的极右翼政治主播，以及“第一夫人”金建希。

金建希与尹锡悦相差12岁，两人于2012年结婚。当时尹锡悦已年过五旬，仍处于不断“流放”的检察官生涯中。而金建希经过多年摸爬滚打，已是颇有影响力的策展人。金建希曾说，如果不是自己，没人会和尹锡悦结婚。

韩国政界普遍认为，金建希是尹锡悦的政治战友和导师，甚至是尹锡悦的“实际领导者”。一位尹锡悦“老友圈”中的政客对媒体透露，金建希常在酒宴上称，尹锡悦是因为在每个关键时刻都和她一起做决定，才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在尹锡悦竞选和执政的过程中，金建希为丈夫四处奔走说项，但也因此卷入收受贿赂、干预国政的丑闻。

2023年底开始，为避免执政党被金建希丑闻拖累支持率，尹锡悦的老友、同样有“铁面检察官”人设的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要求尹锡悦将妻子排除出决策圈。尹锡悦一度为此道歉、让步，但眼见金建希日渐消瘦，韩东勋却支持通过“法办金建希”挽救政党，在老友和夫人之间，尹锡悦选择了后者。

2025年3月，尹锡悦总统秘书室直属附属室长姜义九接受检方问讯时确认，尹锡悦最终在2024年12月3日宣布戒严，直接原因之一就是担心在韩东勋支持的情况下，国会即将通过“金建希特检法”。尹锡悦“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说法，由此被证实并不只是坊间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