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魂草
一
父亲是一株植物,他的前世是一棵玉米,或者别的草本植物。我给父亲的定义是,一株光荣的草。父亲已不在人世,他在那边的境遇,我不知道,我愿意他的往生还是一棵草,不生不灭,不净不垢,守住一棵草的本分,永远幸福快乐。
我经常梦见父亲,笑哈哈的,一如从前。
父亲带我去看他种的庄稼。我们家一共四亩地,分散在十几处。走累了,我和父亲在山坡上闲坐,看起伏葱郁的山、迤逦而去的盘河,看天空翻卷的云、远处近处杂乱的村庄,看两条并行的铁轨向远方伸展。
铁道从我们村穿过,每天中午,一辆绿皮火车由北向南飞驰而去,傍晚时分,再由南向北呼啸而来。我们坐的地方,长着旺盛的莎草。莎草半人高,在风里摇曳,沙沙作响。不远处是我们家的谷子地,谷子上黄粒了,过了处暑,就要开镰收割。麻雀正向这边聚拢,像一小片云,噌噌噌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
从花生地里出来,是一大片洼地。我们家的玉米,就在这一片洼地里。玉米穗子一片白。我们从小路绕过去。我对玉米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在我心里,它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前世。我和父亲都想看看玉米。我们明白彼此的心意。玉米地里埋着父亲将来的归宿。一堆矮矮的土墓,那是父亲的生圹。
拨开高高的玉米丛,如同拨开一片森林。父亲绕着土堆走了一圈,一脸肃穆,像在瞻仰自己的遗容。坟堆上,长满了茁壮的青蒿,一丛丛往上攀高。青蒿见不到阳光,又想见到阳光,使劲往上生长。一两枝枯瘦的苦菜,顶着弱弱的白冠,从青蒿丛里挣扎出来,茫然地看着我,仿佛要跟我说话。它一定是父亲未走的魂。
一想到若干年后,父亲将埋在玉米覆盖着的黄土垄中,我的心就像被谁掐了一把。父亲是一株植物,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也许在某一天,一个转身没入草中,化成一根草、一朵花、一缕烟、一块土。这一天,越来越近,越来越迫切了。我的心在战栗。但愿那一天来得更晚一些。这一年,父亲七十九岁。
站在玉米丛里,他像一棵老玉米,这棵植物老了,枯了,不知哪天起一场秋风,一口风就会吹倒它。在世上,父亲没有多少年了,这样想,我会心疼。时光就是这样,它不会忽略任何的植物,它会过滤一切生命。我庆幸,父亲是长寿,七十九岁,多好,有几个人能活到七十九岁呢。父亲看着我说,没几年了,我走了,别难过,好好过日子。我的泪流下来。
这几年,庄稼人的日子好过了,手里有了几个闲钱,心里慌乱起来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忽然间兴起了造坟运动。父亲举例说,谁家的老人打了寿坟,谁家的子女如何孝敬,寿坟打得如何风光。他一脸羡慕,又装作不是特别热心的样子。父亲说,人死了,一把土,再风光也是做给活人看的。我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弟商量,决定为父亲造一套生圹,为他冲一冲煞气,安抚安抚他的灵魂。
相去十里,有一家做坟的,我冒着细雨去那家人家看坟石,身上湿透了,站在那家门道里避雨。雨声沥沥,屋檐下溅起朵朵水花。雨幕把远山遮住了,眼前却是分外清晰。野地里摆放着若干石料,在雨中接受洗礼,似镌花,似镂草,机器把石头打磨得镜子似的。听见敲门声,主家出来了,手里攥着一管毛笔,愣愣地看着我。
我说明来意,他盛情把我邀到家里,给我端了一杯热茶。他正在临摹书家的作品,他是蹲着写字的,不时捂一捂腰眼。在匠人中,最苦的是石匠,开山凿石,架桥造屋,没石匠不行,石匠没一把子力气不行,没技术也不行。他是石匠,手掌像一把锉刀,粗壮的手指像凿石錾子,他怎么捏得住毛笔呢。茶几上很凌乱,砚台,笔洗,镇纸,一本赵孟頫小楷《道德经》摹本。他本质是一个农民,种地是主业,做坟是这几年的事,生意不景气。在咱农村,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也是值得敬重的人。
见我打量他的作品,他让我点评他的字。他的字已经很像样子了,笔圆架方,左右顾盼,横直相安。赵孟頫说,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这两条,他笔墨上都有了。我们说了一会儿写字的事,我给了他一点临池的建议。他问,给谁做坟?我说,父亲,母亲,两间坟。他又问,生圹?我说,生圹。
他往我的头上捂了一顶草帽,自己光着头跑出去了。他说,雨伞借出去了,没想到你雨天来。雨声簌簌,我们站在雨地里,一套一套地看。我想随便看一眼,立秋了,染了秋雨不好。他拿着一把小铁锤,叮叮当当敲击每一道神门、中梁、案石,锤声清脆,说明石头无土缝,无璺拆。他额头上溅着雨滴,短袖褂子蛇皮一样缠在身上。我说,不看了,你别淋病了,秋雨伤身子。
我们站在门檐下,看雨,商量价格。他说,这不是本地石,本地石出不来大料。我点头。对我们这一带的石质石性我大致还是了解的。他又说,大理石不好,花岗岩也不好,石脆,年岁久了会断。我依旧点头,他说得有理。他又说,青石是从嘉祥县过来的,知道嘉祥县吗?
回到屋里,他翻出一本老皇历。皇历太老了,木版竖排。他在嘴里含一下指头,掀一页纸,纸屑纷纷地落,我替他担心把纸掀破了。他说,我给你查个日子,没个好日子,做什么也不吉利。这不是迷信,天时地利人和嘛。天干地支算了一遍,最终确定了日子,定在七月十六,宜破土、修坟、安葬。我把钱数给他,他抽出五十元,拍在我手里说,你是孝子,我不挣孝子的钱。他把我送到门外,一直站在雨地里,直到他看不见我了,我看不见他了。
坟做好了,父亲很高兴,晚上喝了两盅。他酒量小,一天一小盅,像是一个不得不做的仪式。母亲开了柜子,拿出一套寿衣。趁着酒兴,父亲一一穿戴起来。大袄套小袄,袍子套大褂。靛蓝袍子,紫红团花,绣花大带,六扇帽,虎头鞋,白布袜子,像一位从远古穿越过来的士绅。
父亲对着镜子看了一遍,笑着问我,好看不?我说好看。我说好看,心里却在疼。面对死亡,他那么坦然,好像要远行,好像出门走走亲戚。父亲说,齐全了,哪天走,也不着慌。对于父亲,走,只是一个仪式,哪天走,他似乎有完整的计划。
二
母亲给我打点东西,十几个抱着红缨的新玉米,一小袋刚刚圆肚的花生,几个早秧的地瓜,几根墙上掰的丝瓜,几个地里摘的嫩南瓜。玉米圆起个儿没几天,一掐一泡白水;花生没成实,果仁披着粉衣;地瓜正在生长,不长不圆——过了中秋才刨地瓜,太可惜了。
母亲神情不好,皱着眉头,小声叹息。母亲肯定有事瞒着我。我问,爹怎么了?夜里听他咳嗽。母亲的眼泪簌簌下来了,说,你爹不让跟你说……你有时间,带他去看看,今年七十九,我怕他有个不好。我呆呆地看着母亲,心里沉重起来。母亲说,兴许不是啥大病,他身子好,这些年没个头疼脑热。外边有动静,父亲回来了,母亲不说了。
我劝父亲跟我一块儿去城里查查身子,现在不忙,过了处暑,地里的活就赶过来了。他挑了母亲一眼,对我说,你不忙?这句话问得我心疼。他不是不想查身体,是怕打搅我,怕花钱,才不肯说。我说,我有一张体检卡,去年体检过了,浪费了可惜。
我们去医院。他问,你真有一张卡?真的体检过了?我拿出一张银行卡,闪了一下,又装起来。我不该骗他。他说,那就查查。我挂号,他坐在走廊上,看进进出出的人,看端着托盘咔咔走路的护士。这些植物不是同一块地里长的,互相之间一点感情也没有。他这样判断。在父亲眼里,包括他自己,都是植物,会喘气的植物。托人挂了个专家门诊。张凤珍。原以为是个女专家,进了门一看,是个老头儿。我放心了。关于医生,我有个偏见,年龄比学历更重要,男医生比女医生更有学问。父亲坐下,冷眼看医生。张凤珍翻着眼皮问,怎么了?不冷不热,甚至嫌弃,在他的眼里,父亲是一株植物。父亲说,咳嗽。父亲捋起裤管,腿浮肿,一摁一个小坑,像种花生那么大的小坑。我心里一疼,自责起来,早该带他来看看。
张凤珍像一个判官,握着笔,斜眼看父亲的腿,问,多长时间了?父亲想了想说,过了芒种,跟着种春玉米,种花生。张凤珍不愿意听父亲说植物的事,随手扔给我一张单子,血检,尿检,彩超,CT,核磁共振,胸透。挂号排队两小时,五分钟看完病。父亲张着嘴巴。不问不切,怎么就看了,农村的大夫还给听听呢。
出了门,父亲说,你找的人?我点头。父亲说,我没病,别听医生的,蒙人的道士!我对张凤珍也有意见,好歹你问一问饮食起居呀,摸一摸脉息呀。张凤珍对父亲的漠然,让父亲很生气。父亲是一个农民,我是干巴巴的教师,张凤珍有权看不起我们父子。父亲患有慢性肺气肿,我知道呀;小脑萎缩,静脉曲张,我也知道呀。一株老玉米,到了秋天就熟了,可你坚持不熟,地里就没收成。谁也不待见一棵不长粮食的玉米,谁也不愿意做一棵枯萎的玉米。张凤珍没吃过父亲种的玉米,他不清楚一个职业老农的理想,以及植物与生俱来的骄傲。
下午继续看医生。我把化验单、彩超报告、断层扫描、胸透片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张凤珍面前。张凤珍努着嘴巴,示意让父亲出去。我吓了一跳,父亲八成得了不好的病。我把父亲领出去,他讨厌张凤珍,在门外安静地坐着。一进城,父亲精神就打蔫,离开了庄稼地,他就活不痛快。
窗外一棵月季,开着一朵花儿,还挺着一枝瘦小的花苞,伶仃的,好像是逼出来的,那么不情愿。月季命不好,长在医院里,成了常年的病号。看见月季,父亲想庄稼了,不知谷子上落麻雀了没?不知麻雀吃谷子了没?掏出一支烟,捋直,按在嘴上,刚要点火,护士走过来,大声说,大爷,医院不许吸烟!
父亲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把烟握在手里,愤愤地想揉碎,想想,又装回口袋里。又去看月季,又替月季叫屈。和月季一样,站在野地里,他就是傲岸的,一旦离开土地,出门就把威风灭了。不该来城里。月季身上长着刺,枝头开着艳艳的花朵,小心提防着,又想讨好人家。植物有一个群,离开了群,你就得担惊受怕。
张凤珍把胸透片打在灯箱上,看了几眼。张凤珍说,肺癌。我的心跳猛地加速。张凤珍说得没错,父亲的左肺上,果然有一团白色的阴影,像一个孤岛,周边蔓延着雾状的水系。张凤珍下了最终结论:非小细胞癌,鳞癌。我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能手术吗?张凤珍摇头,问,有没有家族遗传史?我爷爷是肺痨死的,奶奶是肺痨死的,大爷也是肺痨死的。过去没医疗,一个感冒就会死人。张凤珍说,明天,省里有一个专家组下来会诊,最好做一个确诊。
我还在想手术的事。把肿瘤切了,兴许病就好了。张凤珍说,我看了一个数据,小细胞癌两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一,非小细胞肺癌,包括鳞癌,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二。我不建议手术,手术意义不大。看着我发愣,张凤珍说,把你父亲请进来。张凤珍说了一个请,我想给他鞠一躬。
父亲不情愿地进来,白着眼看张凤珍。张凤珍说,老哥哥,家里种地呢?父亲说,种地,几亩地,不多。不种地吃什么!他的语气分明带着气。张凤珍说,老哥哥,我给你摸摸脉,看看你的口腔。父亲把胳膊递给张凤珍,嘴角笑了。张凤珍半闭着眼睛,三根手指在关脉尺脉寸脉上跳跃。摸完了脉,张凤珍推开父亲的胳膊,说,身体不错!老哥哥,你呀,肺气虚损,咳嗽气短,人上了年纪呀,保不齐哪儿就出个小问题,住两天院调理调理。
父亲摇头,说,我不住院,不就个咳嗽吗,不耽误喘气干活。张凤珍说,老哥哥,你呀,给儿子找麻烦呢。你看,你住一阵子,身体调理好了,不耽误你回家种地。身子不好呢,孩子要操大心,没心工作,受害的还是你儿子。父亲想了半天,看着我说,住,就住几天。日子长了不行,谷子上黄粒了,一场秋风一场熟。
出了张凤珍的诊室,父亲说,这个人不错,像个专家,看得透彻。过几天给他掰几个嫩棒子,秋天一袋花生,你问问他吃地瓜不?他吃小米不?父亲很容易忘记人家的不好,很容易记住人家的好。我们找了个小树林坐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凳,树叶盖住了一片阴凉。我知道父亲想吸烟,从明天起,他该戒烟了。我心里乱,嘈嘈切切,像一通杂乱的弦音。一只蝉在树上叫,叫声那么疼。
我捂着嘴巴给我弟打电话。父亲坐在石凳上,弓着腰吸烟,烟缕绕着他的头,袅袅升腾起来。太阳高挂在天空,白云缱绻。我可怜的父亲!对父亲的走,我是有预见的,就最近这几年吧。我快退休了,退休回家住,帮他种地,陪他说说话。谁知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早!
张凤珍介绍住小红楼,对父亲是一种安慰,对我是一个交代。小红楼下,出出进进好些小车。父亲问,不是病房?好些领导呢。有一个领导父亲认识,想过去跟他说句话,人家记不住他这个农民,上车走了。父亲说,五八年大炼钢铁,他在村里驻点,在咱家吃过饭,多威风啊。老了,人老了一把糠。父亲看着远去的车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