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回答玫瑰或金(下)(长篇小说)
作者: 奚榜十六
很怕被解雇的卓玫瑰,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讨好蔺春华的办法。
后者特别爱吃鱼头,在她俩今生一起吃饭的时间里,多次都有楚宝贵钓的野生鲫鱼。蔺春华每次都说自己爱吃鱼头,补脑。鱼身子便留给了卓玫瑰,鱼尾巴往往是楚宝贵吃。
如今她成了百万富婆,什么都不缺,但应该很久没吃过小时候那种二三两的野生鲫鱼的鱼头了。
卓玫瑰跑了好几家菜场,才买到了半盆子白晃晃的野生小鲫鱼。她拿回家,请教王学先,用什么方式烹调才可以凉着吃。王学先说出了糟鱼的做法。她想母亲若问她给谁做,就说是给有业务关系的,算蒙人,但没撒谎。不想王学先自生病后,性格大变,名曰养气,什么都不多过问。她站厨房里观察一会儿,感觉女儿上道了,就回卧室休息去了。
卓玫瑰拿铝质饭盒装了八成满的糟鱼头,外面用几根彩色橡皮筋箍紧,提在精品购物的小纸袋子里,巴巴送到蔺春华的出租汽车公司去。
说是公司,其实只租了一个破旧的小停车场,给来交管理费的司机停车用。收款房就是原来看车老头待的地方,大大的门与窗占了一面墙,里面却只有七八平方米。卓玫瑰还没走到房子前就心里一凉,想这里如此偏僻破败,花枝招展的蔺春华应该不会每天来。
她果然不在,里面有几条赤膊莽汉子在打“跑得快”,一边打一边笑着骂各种生殖器。卓玫瑰问他们,蔺总啥时来。有个汉子回头说:“一般不来。这里是她远房表弟在管。”“那,表弟是……”她还没说完,汉子就烦了,说:“你既然说是发小,不晓得打她电话啊。”
“也倒是啊。”卓玫瑰点头称是,道谢一声,提着那盒鱼头转身就走。穿过千把平方米的车场时,她想:这个气头上,哪敢打蔺春华电话,必须当面解释才行。
她在路边站了很久,突然想起楚宝贵说的,蔺春华在辉煌集团挂职收款。她看当天气温快三十摄氏度了,生怕糟鱼头坏了,狠狠心,硬是没坐私营巴士,打了个的,往十八公里外的辉煌集团赶。
卓玫瑰再次走进辉煌,虽不是来找赖大明的,但也需要极大的勇气。为了母亲,她决心脱掉身上的孔乙己长衫,做个丛林野生动物。她向门卫打听蔺春华,不想门卫认出她是来蹲过点的记者,就说蔺是新上任的副总,签字登记后,便把她办公室窗口指了出来。她问她会不会在,门卫也不多想,就说:“百叶窗是开着的,蔺总应该在吧。”
原来如此。卓玫瑰赶紧道了谢,提着那盒鱼头,直奔三楼蔺春华办公室。她突然想起赖大明也在那一楼,便小心选择了另一边的楼梯走上去,多点弯路,以免经过赖大明门口。
卓玫瑰轻轻敲门后,蔺春华大声喊着“进来”。
卓玫瑰推门进去,见大班桌前的蔺春华抬起头来,她瞬间尴尬万分。
这个从小被她视为弱者,并加以领导与爱护的人,如今却成了自己母亲的“命运之神”,她的腿微微颤抖起来。
“你来做啥?”蔺春华开口了,但并无那晚的怒火。卓玫瑰一惊,赶紧走上前,把纸袋立在大班桌边角上,颤抖着手拿出铝质饭盒,再抹掉橡皮筋,打开盖子,露出里面深棕色的糟鱼头。
她做这些的时候,完全不敢抬头看蔺春华。
但她突然发现,那些小小的鱼头经过颠簸,有的弄碎了,有的移位了,没碎没乱的也很恐怖,好像密密匝匝的死人头。
她吓了一跳,自己都感觉到了恶心,毫无食欲。
她刚想抬头看蔺春华脸色,不想对方突然大笑了起来,用沙哑的嗓子疯狂地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她一边笑,一边走到门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暂时止住了笑,发出鸭子样的嘎嘎叹息,扯出纸巾,摸索着轻按笑出的眼泪,生怕把睫毛膏弄糊了。
卓玫瑰还没反应过来,敞开的门口却一下跑来好几个人,半截身子插进来,又不敢发问,跟她一样呆呆看着蔺春华。
赖大明也闻声而来了。
他在外围吼了一声,这是上班时间,员工们便吓得马上散开,各自回办公室去了,还纷纷关上了门。赖大明又降低了声音,说:“蔺总你在做啥呀,别忘记自己的身份。”蔺春华马上抬起头来,瞬间扬起眉毛,做出无辜小女儿情态,看着赖大明,说:“董事长,你要给我做主啊。”
卓玫瑰傻掉了,继续杵在原地没动。她感觉蔺春华也在跟赖大明玩儿第四类情感,只是比她玩得更“嗨”。
赖大明把门关了,又把蔺春华的大班椅推出来,自己坐了下去,审判官一样面对俩女人,说:“这是我的行政办公楼,你们心里有点谱,好不好?”
蔺春华做出委屈状,马上道歉说:“对不起,我刚才确实……被刺激了。”
听到哽咽的“被刺激了”四字,卓玫瑰吃了一惊。她还没回过神来,蔺春华就说出了受伤的原因。
在她的描述下,卓玫瑰成了个仗着学习好、爱霸凌别人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把蔺春华当成她的“奴隶”,上学放学要陪着她,回家做作业或者出去玩耍,都得像个跟班一样跟着,给她拿书包,或者拿出汗后脱掉的衣服。有几次路上遇到外面擂肥抢零花钱的野孩子,她还得挡在前面,替卓玫瑰挨耳光。最可恨的是,只要蔺春华家里有点好吃的,都得带一点到学校,进贡给她。
“我跟她的关系,从小就是小姐与丫鬟的关系。”蔺春华很节制地哽咽说,这反倒更加打动人,连旁边沉着脸的赖大明都有点动容了。
卓玫瑰看了那男人一眼,见他目光中有懊怜。真没想到风风火火半男人婆的蔺春华,去了趟南方,竟学会了示弱的把戏。过去确实有调皮鬼说蔺春华是丫鬟,没想到她当真了,记心里了。
“我,我承认,你小学中学确实对我不错,但我没强迫你,是你自愿的。”卓玫瑰嗫嚅着说。
“你的意思是说,她自愿当你十几年奴才?”赖大明突然转头看着卓玫瑰,低低冒出一句,但却很有威慑力。他小小的单眼皮眼睛精锐毕现,好像藏有刀锋。
卓玫瑰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脑子里第一次反问,蔺春华为啥从小就来靠拢自己,捧着自己。她都想不起是哪年开始的了,应该是幼儿园中小班就开始了,就像葵花向太阳,人本能地慕强。在那个全市教育摆尾巴的地方,卓玫瑰那点智商从小到大太突出了,一直备受老师们喜欢。围在她身边的同学,又不是只有蔺春华一个人。对了,除了她,还有楚宝贵。初二以后,蔺春华就跟卓玫瑰说过多次,她喜欢楚宝贵,可楚宝贵却喜欢卓玫瑰。那时卓玫瑰心里想:不用提点我,我才不会跟你争呢。她可着劲儿撮合他俩单独待在一起,蔺春华又不是不知道,竟然反咬一口。她如今才醒悟,蔺春华跟随她,大半是为了楚宝贵。可这事没根没据的,此刻又是来求人的,不得罪蔺春华,还真说不出口。
卓玫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有点哑巴吃黄连的感觉,那厢却又哽咽上了,看来是真伤心了。
蔺春华说:“董事长,她那时总是命令我跟宝贵去巷子后面的池塘钓鱼,拿回来到宝贵家做了吃。每一次,捞鱼钓鱼的都是我和宝贵。做饭是宝贵,洗碗也是我,可吃鱼身子是她,吃鱼头是我,吃鱼尾巴是宝贵……她有次吃鱼,还讲了个故事,说过去土匪绑了人,就会做盘鱼出来,看吃鱼身子的,说明这人金贵,就要高额赎金。吃鱼头的干脆就放了,说明这人贱,不值钱……”
“是宝贵讲的故事。他的意思说吃鱼头能保护自己,没别的意思。”卓玫瑰弱弱打断她,但另外两人都没听见似的。
蔺春华还在继续说:“十来年都是我吃鱼头,没想到,她今天又做一盒鱼头,专门送来羞辱我,我,我一下想起小时候的事,忍不住就伤心了。对不起,董事长,管理者应该理智,应该注意形象。我失态了,你扣我奖金吧。”
赖大明看了眼旁边那盒密密匝匝的小鱼头,也有点犯恶心的样子。他安慰她说:“管理者也是人,我不怪你。”说完,他转过脸,对着卓玫瑰,目光更凶狠了,说话却更低更慢了。他说:“卓女士,你这是何必?辉煌再软,也有一千多人,你何必上门闹事。”
卓玫瑰终于意识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一着急,汗水直冒,呆了会儿,反而一横心,冷静了下来。
卓玫瑰走到沙发边,在距离蔺春华一米左右的地方狠狠坐下,坚强地看着赖大明,说:“董事长,我不是上门闹事,是来讨好春华的。我以为她从小到大喜欢吃鱼头,所以亲自做了送来。是我太粗心了,不知道她不喜欢吃鱼头。”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讨好她做啥,说。”赖大明依然低声就能震慑人。
“她对我有点误会,我来解释解释。”
“我没误会。我知道你跟宝贵还没事,但你想勾引他,想有事,以后让他为你母亲长期做透析买单。”蔺春华说。
卓玫瑰吃了一惊,百口莫辩,只好说:“我发誓,我不会勾引他,只想努力工作,为母亲付医药费。”
“原来你离开报社后,被楚宝贵收留了。”赖大明突然冒出一句。
蔺春华却继续说:“你说你没勾引?呵呵,自从你去做宝贵的助手后,他再没跟我约会过了。”
卓玫瑰闻言一惊,说不出话来。
蔺春华却站起来,拿出手机,走到赖大明身边,翻着页面给他看。蔺春华说:“董事长你看看,这段时间楚宝贵都跟我说了些啥。”
不想赖大明看着看着,却呵呵笑了,突然显得有点莫名放松,说:“这孩子……呵呵呵……呵呵,这话都对女人说得出……蔺总,别跟他计较,宝贵还是没长大啊,不懂自己要啥。等他明白了,就晚了。”
话音一落,赖大明把手机还给蔺春华,一拉脸,对卓玫瑰说:“你处处不简单啊。不过,我也不怕,商品砼公司指标差太远,我们打算不贯标了。人家白副总也不怕你敲诈,上头不许任何人提那个事了。”
赖大明说完,霍地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外大喊:“二狗,送客!”
卓玫瑰再次发现他声如洪钟,与矮小的身材完全不搭。
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应声跑了进来,用有点淫秽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卓玫瑰一番,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知道为什么,卓玫瑰刚才听赖大明提到白副总,突然怀疑是他伙同对方害她被解雇的,也没细想符不符合动机,就认定了八九分。她脑袋一热,伶牙俐齿地对着楼道说:“赖董事长好眼光啊。对,是我姓卓的最不简单了,你们都很干净,都非常简单。”
她说完,也想往外走,蔺春华却误会了,以为她在暗示她的过去,就站起来,对外喊:“董事长,麻烦再留一步,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赖大明不得不反身回来,有点不耐烦地看着二人,努嘴让二狗从外面关门。
蔺春华又哽咽了,说:“董事长,我再补充一点。我初中毕业就出外打工,四五年后带着百把万回到家乡创业,巷子里的人以她老妈为首,竟造谣说我在外面做皮肉生意。作为发小,卓玫瑰不仅不帮我解释,竟信了这些话,冷落疏远我。她大一时,我好心去师院看望,她还无故把我赶走,怕我玷污了她。董事长,我这个委屈大了,从没说过。说真的,我在南方那四五年,换了几家公司跑业务,拿提成,其中的艰辛屈辱,只有做过的人才懂。卓玫瑰以及她母亲,却泼我脏水。”
蔺春华这次真哭了,回到沙发,趴在茶几上泣不成声。
卓玫瑰想说不是自己母亲造谣,却又拿不定。过去的王学先是干得出这种事的,她这辈子就可恶在一张嘴上。
赖大明叹口气,竟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蔺春华旁边,用手摸了摸她头发。
“别哭了。干事业的人,本来知音就少,让那些一事无成的小鸦小雀去嚼舌根。你的业务能力,我已经非常清楚了,简直是江城少有,完全用不着去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也能赚钱。那些穷鬼……”说到这里,他抬头恶狠狠盯着卓玫瑰,继续说,“……那些穷鬼,永远不晓得自己为啥是穷鬼。”
这算点到穴位了。
卓玫瑰眼眶一热,拉开门,冲了出去,瞬间泪雨纷纷。若不是穷,她又怎会为了母亲,觍着脸皮来这里受辱?
她飞快地下楼,出大门,不顾一切地快走。
走出辉煌集团好远了,她才平静下来,站在马路边想,与其这样受辱,不如去其他公司跑业务。她早就不怕日晒雨淋了,只不过还没完全学会受辱。当时很流行说:“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应该前门被人赶出去,后门再走进来。”
她正七想八想的,一辆桑塔纳停到了她面前。司机伸出头来说:“要去江城吗?五十块。”卓玫瑰愣了下,才发觉自己走神走到离开公汽站很远了,竟在莫名徒步往江城走。她看了看,半下午太阳还很烈,路上又时不时有辉煌集团的砂石车经过,风一吹,弄人一身灰。她就说:“二十。”
最后谈定三十块,她上了车。
一路无话,她拿出墨镜戴着,掩盖耽于沉思的表情,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进入江城后,不是她要去的方向。她就喊停,说错了,司机说没错,她又说错了,司机却叫她少安毋躁,说过几分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