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眠(短篇小说)
作者: 黄惠子从A城到Z城,需先坐高铁,再转绿皮火车。他进高铁站,扫健康码、行程码。行李滑过传送带,依照惯例,安检员让打开保温杯,喝一口。他就扒下口罩,喝一口。我随水的摇晃,在杯底扑棱两下,听得见杯外场所熙熙攘攘。
顺利通过,安检员即刻过到下一名乘客。
换乘绿皮车,同样方法过安检。这里听起来冷冷清清,安检员大概很闲,问他杯中所泡何物。他回答,龟甲。安检员说,年轻人挺会养生,不过用保温杯泡,浪费,建议用陶瓷杯。他礼貌地说谢谢,重新背好行李,走进站台。
说法倒也不错,我是龟。可不只是甲,我是活生生一只巴西龟,有名字和身份。我叫达芬奇。名字是他取的,他叫高枕。按规定,活物要办理托运,手续复杂。高枕于是想出这简易一招,带我坐上了两趟车,迁居Z城。
这是晴朗干燥的深秋傍晚,在2020年10月。从今往后,他只有我了。
Z城冬天来得比A城早,在新住处安顿后,我很快停止进食,不再爬动,这是即将冬眠的信号。高枕将我清洗干净,在乌龟缸里铺好过冬用的水苔。他已替我安置过三个冬眠季,有了经验。陷入湿润松软的水苔,我感到安全,闭上眼睛,收拢自己,要去睡一个长觉,以弥补上回的匮乏。
是的,上一场冬眠,我受到不少打扰,没睡好,精神状态不太行。
先是被挪窝。自从高枕上班途中偶遇我,带我进公司,养在办公室,两年多来,我一直过着安稳日子。这次他突然把我连缸搬走。我醒得被动,以为春天已到,却发现时间还在2020年1月,冷得很,本该是我睡眠正香时,真让我生气。
过去我独自生活在野外,从不讲究日月年岁,亦不管身在何处。只知道那是一条河,我在水里觅食,岸边晒背,草丛爬行,天冷就钻入水底,卧进淤泥,静静睡大觉,待到回暖时自然醒。住进办公室后,和人类搭上关系,我才开始认识时间,知晓自己所在之地叫A城,是一座超大城市。
我气呼呼扒开水苔,探出脑袋,见到不少同事,和高枕一样,都在收拾东西。大家紧张兮兮,四处喷洒酒精,讲话隔着口罩和距离,话题全围绕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病毒,以及感染、隔离、疑似、确诊之类字眼。既然事出有因,那我就消气,我们龟也是讲道理的。眼下即将春节,接公司通知,他们正整理资料带回,居家办公,随时待命——作为一家做旅游的公司,春节属于工作时间中的一部分——我听高枕对人说,此番病毒势头凶猛,他担心一时来不了公司,我没人管,所以一同搬回。我鼻子哼哼气,算他有良心。当然,他是该吸取教训,对我上点心。要知道,第一个跟他过的冬眠,就因他疏忽大意,导致水苔发霉,害我患上白眼病,两眼肿成灯泡。他给我滴眼药水,一天三次,辣啊,辣得我头摇脚乱,好些天才消肿康复。
同事们远远对我招手,再见,达芬奇!拜拜,小乖乖!后者是他们给我取的小名,听着肉麻,没办法,谁让我人缘好。我一概没搭理,一来觉没睡饱,二来我认定没必要,暂时的,等恢复正常上班,高枕还会把我带来,毕竟他家那位女朋友不欢迎我。
我见过高枕的女朋友,那是在一两年前。她来公司找他,长相挺可爱的姑娘,人也热情,说话声脆脆亮亮,语调昂扬。高枕带她看我,她扫一眼,显然不感兴趣。我没所谓,爬一边去。第二次她来时,办公室就他俩,姑娘坐他腿上,笑盈盈,甜蜜蜜。两个人贴在一起,挺黏糊,动作不宜观赏。我又往一边爬,碰上根连接线,缠脚,我一动,啪,一只鼠标被拖下桌,把我和他俩吓一跳。我发誓绝非故意,怪只怪这里线太多太乱。我溜到墙角,眼见姑娘收回笑脸,指着我对高枕说,这东西,扫兴。高枕捧着姑娘小脸,把她噘起的嘴向两侧抹平,轻声说,它害羞呢。姑娘挪开他手,神情严肃起来,喂,跟你说真的。姑娘说起她老家一位表姐,结婚五年,就是要不上宝宝。医院去过多次,偏方尝试多种,均无果。请大师一算,卦象显示,问题出在自家养的乌龟身上,意思是,龟于无形中散发一种气,恰与孕育相斥。夫妻俩于是不再养龟。不多时,果真有喜。高枕说,这就一巧合。姑娘一本正经说,不,我信。高枕搂着她说,听你的,就放公司,不带回家。
人类真麻烦,又真好笑啊。我不由得咯咯笑出声,好在他俩光顾着亲热,没留意我。
比起办公室,高枕住处小得可怜。先前在宽敞办公室听来脆脆亮亮的姑娘的嗓音,处于这一室一厅小公寓,仿佛受到挤压,而变尖变锐,即便正常讲话,分贝也显得高于常人,加上语速快,就像吵架。姑娘看到我,自然不高兴,高枕向她保证,只是暂住,并迅速把我摆到阳台一角。说起来是一角,其实与屋内连为整体,动作都看得分明,声音传播无阻隔。就算把自己埋进水苔,吵闹也躲避不掉,冬眠质量大幅下降。
我尽量控制住烦躁,否则会消耗热量,不值得。活这些年,何曾为噪声所扰?我缩着脑袋,不禁怀念过往。当初在河边,我多自在悠闲,从不缺食物,扎进河水,啊呜几口,饱餐不费力。在河不远处,是一座森林公园,我常去散步。本和老鼠互不侵犯,但它偷松鼠和刺猬的食物,被我发现几次。看不惯它那做派,我猛跺脚,算作警告。自此它怀恨在心,动不动就来挑衅,故意撞我,撞完就溜,我天生动作慢,总来不及回击。我不服,就在那个夏日清晨,打算跟它大干一场,谁知它竟喊来同伙,趁我动手前,在我四肢上乱咬,疼得我直打转。我越是拼命挣扎、嘶吼,那几只卑鄙货越是来劲。在我几乎投降时,有脚步声传来,我们都是听觉敏锐之物,立马辨出,是人。老鼠们顿时四散。我趴在原地跑不动,被这过路人捉起来,捏我前胸后背,把我拿近,翻来覆去。一想到可能被红烧或炖汤的未知命运,我慌得喷气,随之而来温热液体,从尾巴小孔,不受控地流出,我尿了。
先是被他带去宠物医院,医生清洗并检查伤口,开病历单,填患者信息。姓名,他思索片刻说,达芬奇。性别,医生稍加观察,告诉他,是母的。年龄,医生说,看不出来。总之伤势不算重,定时上药即可。途经药店,他遵医嘱买一管红霉素软膏,装进公文包。然后进入高楼,坐电梯,来到一间大办公室。我落了地,探出身子,判断周围环境有无危险。几个人一起围过来,像没见过乌龟一样。从他们七嘴八舌间,我得知他叫高枕。他顺理成章做了我的主人。我可不需要什么主人,这只是人类自娱自乐而已。看在他救我的分上,加之我身体虚弱,走不开,就勉强接受。
缓过劲来,伤口不怎么疼了。有人拿手机对准我拍照,我从那屏幕里,平生第一次窥见自己全貌:面颊两侧各一条红色,背上13块甲壳,中间5块,两边各4块,纹路清晰流畅,有种对称美。之后,我天天被拽着手脚涂药,伤口很快痊愈。高枕买来乌龟专用缸,内有游泳区、喂食区、爬行区和晒背区,配小石子和草,同事都说是高级别墅,其实在我眼中挺小儿科。主食是龟粮,除此之外,凡是他们吃的,都要给我来一点。因为他们看网上说,巴西龟什么都吃。我的确是好胃口,几乎来者不拒,他们观看我吃食,比自己吃还高兴,认为我不吃就是不给面子,人类真会自作多情,我不过吃撑罢了。
既然待遇不差,我便在此住下。大多时间里,高枕和同事们各自坐电脑前,埋头工作。我听他们对外介绍,这是家旅游业上市公司,主营签证、度假、企业国际商务旅游等业务。公司年龄和高枕差不多,体量很大,不仅这一整栋楼是,还有十来处分支,员工以年轻人居多。听上去不错,但我看来,上班实在不好玩,眼见他们一个个永远干不完活,对着繁复的文字与表格、数据与程序,机械地敲字,点鼠标,唉声叹气或骂骂咧咧,加完班一身疲惫。不晓得人类为何把自己弄成这样,反正与我不相干。他们忙他们的,我性喜清静,自己在别墅待着,舒坦时,懒懒趴水底,把脚向后伸得老长。也常顺爬梯翻出院墙,在地面溜达,他们任我自由活动。下班后,我被独自留在办公室,可以睡上很久。
正因工作烦而无趣,很多人一有空,就来和我玩。达芬奇!达芬奇小乖乖!他们对我傻笑。碰一碰我脑袋,出于生理本能,我连头带脚往壳里缩。把我翻个身,霎时天地倒转,都以为四脚朝天就没辙?笑话,跟人类僵硬身子骨相比,我们龟不知灵活多少倍。我左右摇晃,找准落点,身体歪向一侧,手脚一撑,伸长头颈,鼻尖向后顶地,配合发力,一气呵成,完美翻身。很简单的事,惹得那群笨蛋欢呼不已:厉害!聪明!矫健!接二连三要看我表演。我可没有任人玩弄的好脾气,不乐意了,要么仰面装死,要么钻桌底,能躲一整天。他们无可奈何,想法子讨好我,比如给我淋雨,用他们话说,叫作洗淋浴。把我放自来水水池中央,水龙头拧开一点点,细小水流拍打背甲,我不禁扭动肢体,让整个后背得到均匀按摩。这让他们以为,我在跳舞。他们非常开心。人类够无聊,这也能笑得不亦乐乎。不过话说回来,洗淋浴是很快活。
吃饱喝足才好冬眠。过冬几个月,高枕把我放办公室后身档案室,那里场地更大,且相当安静,偶尔有人进出,不构成干扰。高枕隔几天来看一眼,保持水苔湿度。他出差,会有同事代为料理。到春天,我回办公室,又和他们打成一片。
2020年1月这场病毒,人类口中的疫情,本不关我事。谁能想到呢,我却因此沦陷在这小角落。姑娘成天叽叽喳喳,不知做何工作,同样是春节无休,同样是居家办公,只见她异常忙碌,从早到晚,键盘敲得啪啪响,电话、语音不停歇。高枕则相反,没有人敢在这时外出旅游,业务骤减,他突然闲下,除去做饭和打扫卫生,整日无所事事,说话很少。从前我在公司看到的他和姑娘那股亲密劲,也没再见过。
高枕,书看多少页了?
高枕,别躺着,燃脂派对直播马上开始!
高枕,你就打算这么虚度时光?
高枕,你这废物!
高枕,我们之间存在很多问题,你想过吗?
…………
耳边尽是姑娘高昂话音,每一个字符,都像在热水里滚过。高枕说话声本就低,这一对比,更显得暗淡,少气无力的。人类哪来诸多事情要折腾,无论在公司还是在这儿,我见过的每个人,似乎都绷得很紧。又哪来诸多计划要谈论,像我,就从不去想明天。还鼓吹生命在于运动,拉倒吧,在于静止才对,我就是最好例证,人类再蹦跶,能活得过我?
高枕看来已习惯被她指指点点,拿起大厚书来翻,照视频练健身动作,面对姑娘质问,只会说,听你的。可事实上,书翻不了几页就扔一边,运动没样子,协调性太差,我都看不下去。姑娘指责他心不在焉,他回答说,我难过。
这倒不是搪塞,我发觉他这些天,不断刷手机,一条接一条坏消息,他心思全用在难过上,一遍遍叹气,时常掉下眼泪。我听来,是病毒对人类造成了很大伤害。
姑娘说他这是过度应激,叫他放下手机,远离创伤性信息。他却不能自控似的,放下又拿起,好像被笼罩在庞大、连续冲击的悲伤之下,无法全身而退。某个黄昏,他呆坐我旁边,从窗口看出去,在高楼、矮楼和远方的山丘之上,天空变幻颜色,他盯着看上好一阵,忽然放声大哭,把我和姑娘都吓到。他举起手机,边哭边念“这首诗不长,不用公开浏览和发表/假如,在异乡我走不出这次春天的逃亡/当你打开朋友圈,就能读到这首我的/墓志铭”。他告诉姑娘,这位诗人也许已经死去。
够了!姑娘已经不耐烦,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哭,那些人就能复活?病毒就能消退?
高枕摇头,很轻飘地说,为脆弱,为苦难。
屁话,管好你自己吧!你的力在乱用,毫无意义。
高枕说,营营逐逐,才是毫无意义。
你就是闲得慌,不务正业,姑娘说,顺便告诉你,我刚加入社区志愿团队,参与疫情防控,年底考核能加分。
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从中听见春天,才意识到,冬眠季已经结束。由于睡眠不足,体重下降,神智也不清醒,连对季候更替的感知都在变钝。我慢吞吞爬上来,高枕见状,停下争论,清理掉水苔,给我洗了个淋浴,换一缸新水,喂龟粮。姑娘走开,去忙她的事。我喝水进食,逐渐恢复体力,吹一点小风,日光里晒背,感受初春的零星气息。只可惜在这狭窄空间,日照停留很短。
没过几天,两人爆发更激烈的争论。你简直是恶魔!高枕大吼,丧心病狂!他一拳砸墙上,喘着粗气,脸色涨红。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
姑娘不甘示弱,尖声喊,一只猫而已,你他妈有病!
刺得我耳朵疼。吵吵嚷嚷中,我随即弄清,姑娘去做志愿服务,协助社区活埋了一只流浪猫。因为近来,居民听信野猫传播病毒,要求社区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