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文化的没落比一艘远洋渡轮来得慢

作者: 弗洛里安·伊利斯

1月20日,在埃及中部的特勒埃尔-阿马尔纳,德国东方学会在柏林人詹姆斯·西蒙赞助下的最新一次文物发掘工作进入到出土物的分配环节:收获的一半被判给开罗博物馆,另一半归德国的博物馆所有,文物中包括“王室公主的彩绘石膏胸像”。在开罗的法国文物委员会主任批准挖掘工作负责人,德国考古学家路德维希·博尔夏特进行分配。当一个兴奋的埃及挖掘助理把这胸像递给博尔夏特时,他立刻就预感到一宗千年文物落在他手中。几天后,胸像就踏上了去柏林的旅程。那时候她还不叫娜芙蒂蒂。那时候她还不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女士胸像。

斯大林将在维也纳逗留四个星期。他再也不会离开俄国那么久,下一次在国外的长时间旅行是三十年后在德黑兰,那时候他的谈话对象叫丘吉尔和罗斯福(其中一人在1913年任英国海军部长,另一人作为参议员在华盛顿奋力反对美国的森林砍伐)。斯大林极少离开他位于美泉宫宫殿路30号的特罗扬诺夫斯基家的秘密藏身所,他一心一意地写他的文章《马克思主义与民族问题》——来自列宁的委托。只有几次,在午后的较早时段,他会涉足附近的美泉宫公园,在1月的白雪覆盖下,寒冷的公园里秩序井然。每一天,当皇帝弗兰茨·约瑟夫离开宫殿,坐着他的马车去霍夫堡执政时,会出现一阵短暂的骚动。真是难以置信,自1848年以来,弗兰茨·约瑟夫已经在位六十五年了。他一直未从心爱的茜茜公主的离世中走出来,她真人大小的画像直到今天仍然悬挂在他的办公桌上方。

白发的君主弓着身子走几步,登上深绿色的马车,他的呼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留下一朵小小的云,随后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关上车门,马在雪地上一溜小跑。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斯大林穿过公园,一边沉思,暮色已经降临。对面走来另一个步行者,二十三岁,一个失败的画家,被学院拒绝接收,现在只好在梅尔德曼街的流浪汉之家里消磨时间。他和斯大林一样,在等待自己的时来运转。他的名字是阿道夫·希特勒。或许他们两人——据他们当时的熟人说,两人都喜欢在美泉宫公园里散步——在沿着自己的路线穿过无尽的公园时,还曾礼貌地打过招呼,脱帽致意。

现在赖纳·马利亚·里尔克终于出场了!里尔克正在逃离严冬和他的创作危机,他在西班牙南部城市隆达着陆。西班牙之旅是一个陌生女人在一次晚间集会上向他推荐的,因为里尔克一生都依赖成熟女性的生活指引,当现实中的女金主和情人不知该给他下达什么命令时,他显然必须采纳隐秘的女神仙们的建议。所以现在他下榻在隆达一家名叫雷纳·维多利亚的别致酒店里,那是一座最新的英式房子,不过在当前的淡季里,房子里空空荡荡。他在这酒店楼上每周都乖乖地给“亲爱的好妈妈”写信。给远方的其他女士写信,和她们一同备受思慕之苦,他写给玛丽·冯·图尔恩和塔克西斯,写给爱娃·卡西尔、西迪·纳德赫尔尼,写给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我们还将听到这些女士在这一年里的事情,别着急。

露,这个劝说他把名字里的勒内(René)更新成赖纳(Rainer)的女人,眼下突然又占据了他的心:“但愿我们能相见,亲爱的露(‘亲爱的’一词下面画了三道线),这是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在纸的边缘他还潦草地加上一句:“我的支柱,我的一切,一如既往。”信被送上邮政火车,需要三个小时到达直布罗陀,再从那里辗转进入贝尔格巷 19 号,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教授转交给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露称呼他“亲爱的、亲爱的男孩”,她觉得现在要和他在一起比以往更难。露还对他说:“我相信,你必须受苦,而且将永远受苦。”

在受苦和写信的同时,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候里尔克继续忙他的《杜伊诺哀歌》,第六歌的前三十一诗行终究是写出来了,但他还是无法完成它,于是他宁愿穿上白西装、戴上浅色的帽子去散步。在这里,远离灰暗的冬天,人们应该会感觉舒适,起初里尔克也很享受这里的阳光,即便在1月里,太阳也要到五点半才落山,在那之前,它会让骄傲地端坐在岩石高地上的小城隆达再一次闪烁温暖的光辉,“一场无与伦比的奇观”,他写信给他的妈妈。杏树已经开花,紫罗兰也是,甚至酒店花园里亮蓝色的鸢尾也绽放了。里尔克抽出他小小的黑色笔记本,让人送一杯咖啡到露台上去,把本子的封面折到背后,又一次把目光投向太阳,记下:“啊,谁懂得如何绽放:他的心已经克服了 / 所有虚弱的危险,安详地居于伟大的危险中。”

是的,知道如何绽放的人。在慕尼黑,三十三岁的愤世嫉俗者、反社会人士和退职的数学教师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正在写他的不朽著作《西方的没落》的第一个主干部分。他以身作则地走在没落的前头。“我是,”他于1913年在他的自传笔记中写道,“我这类人中的最后一个。”一切行将结束,西方的痛苦在他的心里和他的身体上显现出来。负面的妄自尊大。正在枯萎的花朵。斯宾格勒的原始感觉:害怕。害怕进入商店。害怕亲戚。害怕别人说方言。当然还有:“害怕女人——一旦她们脱掉衣服。”他只有在思想中才不会感到害怕。1912年泰坦尼克号沉没,他从中认识到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在他同期写下的笔记中,我们看到他深受折磨,悲痛地抱怨艰难的童年和更艰难的当前。他每天都重新指出:一个伟大的时代要结束了,没有人注意到吗?“文化——消亡前最后的深呼吸。”在《西方的没落》中他这样表述:“每种文化都有其新的表达可能,这些新的可能性出现,成熟,枯萎,永不再来。”不过这样一种文化的没落比一艘远洋渡轮来得慢,别担心。

(责编:栗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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