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生暮死
作者: 华焉辛亲爱的孩子:
现在是2234年11月5日凌晨3点40分,我在你的病房外写下这封信。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隔着玻璃注视你熟睡的脸庞。十五年前你刚出生时,我也做过相似的事。我还是我,十五年在我的人生里并不算太长。而你……十五年对你来说已是很长的一段时光。
如今你躺在病床上,白发稀疏,鼾声沉重得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你小小的身体上。我知道你很痛苦也很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没关系的孩子,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是你的母亲,尽管你不认识我。我听说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夺去了你大部分的神智,我知道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病。我的母亲在她最后的时光里总是反复地读同一页报纸,最后甚至忘记了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有能力读懂这封信。我写这封信只是纯粹出于自身倾诉的欲望,因为这个世界已没有任何人愿意同我说话。我的家人改名换姓,拒绝承认和我的关系;以前的同事和朋友也以认识我为耻;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在认出我后朝我吐唾沫;教会把我称为“撒旦的同伙”。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我成了一个独自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我太孤独了。
也许世间对我的评价并没有错,我确实犯下了人类史上最严重的罪行。但我至今仍然认为,与其保持着灵魂的洁白飞上天堂,不如鲜血淋漓地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着活下去。
让我把回忆追溯到六十五年前吧。五岁时,我受到一本儿童画册的启发,对母亲说,以后我要坐着火箭登上月亮。母亲告诉我:“不,亲爱的,你不能。没有人能到月亮上去。”
可是这本书里写着人类曾经去过月球啊。我把书本高高地举到母亲的眼前,里面还写着那个人的名字:尼尔·阿姆斯特朗!
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亲爱的。
这段和母亲之间的对话并没有留在我的记忆之中。直到成年后,我才在一次家庭聚会中从母亲的口中偶然得知。那是我第一次带男友回波士顿过感恩节。“这孩子曾经想坐着火箭到月亮上去呢。”母亲说完便像说了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后来,格雷格——当时还是我的男友,之后成了我的丈夫——告诉我,就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决定向我求婚。
格雷格博士毕业后进入NASA成了一名工程师。21世纪以后,NASA渐渐失去了以前的神秘色彩,变成了和DMV(车辆管理局)类似的例行公事的场所。人们发射一些人造卫星和探测器、送一些人去空间站采集数据,一切都在过去的两百年里不断重复,毫无新意。太空电梯、宇宙飞船依然是连影子也没有的东西。在休斯敦,格雷格不断复习他在大学里已经明白的事实:人类的航天技术从两百年前到现在几乎没有任何进步。
我的工作几乎同样让人绝望。人们对DNA的了解和21世纪相比并没有多多少,对抗遗传病和基因缺陷病,最高效的手段还是将胚胎扼杀在子宫里。是的,人们的生活和两百年前多少有些不同:我们发明了更大更清晰的屏幕、更小更方便的屏幕、能像隐形眼镜一样覆盖在虹膜上的屏幕、在奥运会开幕式上覆盖一整个足球场的屏幕,攻克了癌症和埃博拉,将平均寿命延长到了一百零五岁。然而我和格雷格都知道,人类的科学已经陷入了停滞。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两百年,我们依然还是这样停留在原地。
我们生活的地球却和两百年前截然不同了。在温室效应的影响下,每年夏季南极的冰雪都会完全消失。由于海平面的上升,我父亲童年时居住的那个波士顿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水底,现在的波士顿是一座由安置住宅和高楼组成的新城市。许多大城市夏季的最高气温能达到五十摄氏度,有人死于炎热早已不能成为新闻。冬天也不再寒冷,滑雪成了一项失传的运动。
几乎每天都有物种从地球上消失。海洋中的珊瑚和鱼类都已绝迹,海洋成了鱿鱼、水母和浮游生物的天下。陆地上也一样。已经99%荒漠化的非洲大陆上,唯有甲虫和蜥蜴在无边的沙海中徜徉。在北美,蝉是极少数因气候变化得益的动物。它们的幼虫潜伏在泥土里躲过最炎热的季节,在凉爽的秋冬季破土而出,轰鸣着将森林吸噬殆尽。
2194年6月,我和格雷格前往欧洲度蜜月。在匈牙利的萨蒂河畔,我目睹了一幅令我永生难忘的景象。那时正是蜉蝣繁殖的季节。在数小时内,千百万只潜伏于河水中的幼虫完成羽化,几乎同时冲破水面冲上天空,那些颤动的翅膀遮天蔽日。它们拼命地与所有能接触到的异性浪漫共舞,将所有的能量都用来完成生命里的最后一项任务。然后在某个时刻,小小的翅膀突然不动了,它们像熟透了的果实一般坠落下来。河面上形成了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仿佛河水是宇宙派出的使者,正在将它们拉进自己的怀抱。
死掉的蜉蝣铺满了河水表面。格雷格告诉我,蜉蝣的成虫最长只有一个白昼的寿命。它们没有嘴巴,甚至没有内脏,是一台台为了繁殖制造出来的机器。“那么,”我不由得问,“是谁把它们设计成这样的?”
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我的母亲,我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答:“是上帝。”我和格雷格都不会接受这个答案。格雷格说:“是自然。”我也有自己的答案:“是它们自己。生存和繁殖,是绝大部分物种仅有的追求。”
格雷格当然明白我没说出口的话:唯有人类不同。我们还想要知识和文明。我们想要了解上帝,甚至取代他的位置。
为什么我们如此特别?既然对文明的追求意味着其他物种的毁灭,那我们的行为是否是一种错误?有没有可能,物种的消亡是文明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代价?
我和格雷格彻夜难眠地讨论这些问题,直到黎明时分才疲倦地入睡。第二天,我们睡到中午才迟迟醒来,一同去餐厅吃午餐。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对同样来自美国的夫妇,对方——确切地说是那位夫人——在辨认出我们的口音以后,热情地同我们攀谈了起来。
我对朱莉和彼得的最初印象,和以往度假时遇到的老年夫妻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友好、欢快、品位高雅,并且十分富有。两人都把摄影作为退休后的爱好,我隐约记得前一天傍晚的蜉蝣风暴中,确实见过这两位带着大量摄影器材的老人。
朱莉是这对夫妇中的发言人,她的丈夫则似乎非常腼腆内向,大多数时候只是以友好的微笑参与谈话:“好的,亲爱的。”“确实。”“没错。”我在心中暗想,这是否会是五十年后我和格雷格的模样?我猜格雷格大概也在想同样的事。
下午,我们受邀去老夫妇的套房里欣赏他们的摄影作品。“真是太美了!”格雷格指着电脑屏幕上一张署名为朱莉的广角特写,半是真诚半是恭维地说。
“没人能否定大自然的杰作,哪怕一只小小的昆虫都是完美无缺的。人工造物总是缺乏某些协调性。”朱莉动情地说,“可惜它们中的大部分已经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
可能因为午餐时多喝了几杯葡萄酒,借着酒劲,我冒昧地加入了对话:“也许并没有什么可惜的。没能适应环境变化的家伙会被淘汰,自古就是这样。”
我不记得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既然人类的活动也是发生在这颗星球上的变化的一部分,其他动物就必须改变习性以适应变化。人类没有义务做其他物种的保姆。是的,朱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残酷,但物竞天择——亲爱的老查尔斯如是说。要我说,人类唯一该做的就是接着鼓捣自个儿的文明。当全世界的陆地都被有毒的海水覆盖,我们会在上面建立起钢铁做的方舟。
一直友善得像我老姑妈的朱莉气得脸都白了,“可是恶劣的环境也会反噬人类自身。你也该知道深色的海洋表面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吸收太阳辐射,接下来地球的温度还会不断上升。如果年平均气温达到七十摄氏度,人类要怎样在这颗星球上生存?”
“很简单,造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狱,将自己关在里面一辈子闭门不出。”我能感觉到自己在火上浇油,但就是无法闭上嘴巴。
朱莉冷笑着,“就算你的设想行得通,将自己圈养起来,失去了自由的人类和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体会到失去自由的痛苦的前提是你曾经拥有自由。”我本来还想再多说几句,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我的心抽痛了一下。我想到了两百多年前那次壮举: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我们曾经如此接近群星,也以为自己的子孙会拥有更大的世界。哎,尼尔·阿姆斯特朗,你让我透过畜栏的缝隙看到了外面的天光。为此,我恨你。
我勉强把注意力拉回到当前的对话上来,“当然,建造避难所画地为牢是最极端的方案。作为一种生物,将自己和大环境割裂开来一点儿也不安全。就像生活在水族箱里的热带鱼,哪怕只是一个小时的停电都会让它们死绝。最理想的办法当然还是随着环境的变化改变自己,也就是说,进化。”
朱莉反唇相讥,“好吧。现在我们在讨论让我们的孩子们长出鳞片和脚蹼,学会在海水里呼吸了。”
我耸了耸肩,“如果非得这样不可的话。”
朱莉做出了个夸张的表情,“你准备怎么做?在你的地下室里把鱼、青蛙和猿猴的基因缝在一起吗,弗兰肯斯坦博士?”
这时,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从你的专业角度来看,能做到吗?”
我惊讶地看向房间的角落,那里放着一把皮质圈椅,身材高大的老人正坐在上面。他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威士忌,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和他的太太不同,我没有在彼得的眼中看到一丝取笑的意味。
“很遗憾,目前的基因技术做不到不同生物之间的融合。哪怕是驴和马那样相近的物种,我们也没法在实验室里用人工手段造出骡子。”我说。
“目前不行,那么未来呢?”彼得问,“我们是否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科技的发展上?”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不过……”我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科技的发展已经停滞了两百年,如果我信心十足地宣称船到桥头自然直,那就是在撒谎。
“就算能用人工手段制造出可以经受住恶劣环境的‘新人类’,这些小白鼠能不能在自然环境里生存下去也令人怀疑。同样是飞行的动物,为什么鸟类有羽毛而蝙蝠没有?为什么螃蟹有八条腿,而不是六条或是十条?我想说的是,人为设计出的‘奇美拉’①无法保证结构的合理性。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千万年间的自然进化。一切不合理的变异都会被自然淘汰,唯有适者生存。”
彼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这场谈话的结论是:人类终有一天会从这颗不再适合生存的星球消失。
这天黄昏时分,我和格雷格又去看了一次蜉蝣风暴。在我们看来,这些小东西的生命无疑是短暂的。也许在某个更高等的存在看来,人类在这颗星球上的历史也会是一样的短暂。
如今,很多人认为我是一名极端环保主义者,我的所作所为的目的是毁灭人类文明,给其他物种腾出生存的空间。他们错了,我从来都不在乎其他生物的命运。我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人类自身的生存和文明的存续。在那次匈牙利之行前,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原来对人类的未来抱着如此悲观的预期。我们曾经建造金字塔,也曾将我们的孩子送上月球。如果未来不会有人记得这些丰功伟绩,我们和从未存在过又有什么区别?
我和格雷格的生活还在平稳地继续。在我四十岁时,借助人工授精和人造子宫——这是在过去的两百年里为数不多的新发明之一 ——我和格雷格拥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其实受精成功形成的胚胎一共有三个,剩下的一个目前还在冷库里安静地沉睡。你一定想到了,那就是你,孩子。只不过那时距离你的诞生还有很多年。
四十六岁时,我成了所在实验室的负责人。有一天,一个投身医学界的大学同学送来了一份皮肤组织样本,并告诉我这份样本来自他的一个病人。经过对细胞的初步观察,我有了一些猜测:“早衰症?很罕见的疾病。”
对方面色凝重地摇着头,“没那么简单。早衰症的患者从两岁开始显示出症状,就会伴随动脉硬化、骨质疏松、脑血栓等并发症,也就是说从婴幼儿时期他们就是老人的状态。而梅琳达——我的病人—— 一开始只是成长得比同龄人快。她在三岁时开始发育,六岁时身高达到了一米六五。如果不说年龄,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正常健康的年轻女子。现在她快要十二岁了,但看上去比她母亲还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