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藏
作者: 郑然我作为资方代表参与了在海南的一次补拍任务,结识了演员曾健,他是一个矛盾又复杂的人,看似世故圆滑,混迹于大大小小的剧组为生计挣扎,实则怀抱野心与梦想,四处“兜售”藏在心底的故事。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看到他的名字时,他竟然已经凭借这个亦幻亦真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家族故事而发迹……
楔子
他再次露面是三年后。2024年。在他久未更新的朋友圈,出现一张电影海报。他的名字在海报下半部分最中间,演员番位排在第一位,另一位好莱坞的老牌影星排在他名字正下方。海报主视觉是一艘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双桅帆船船头,正驶入一片冰海,冰海下是一副荡漾虚幻的骷髅影子。
我放大海报,在底部找到这部电影的发行制作公司,那是好莱坞一家新贵,近几年产出不少叫好又叫座的中小成本电影,尤其以恐怖惊悚悬疑类型为主。我记得,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要拍这个故事,一定要找这家公司,但我没想到他真做到了,把这个离奇的故事卖给了好莱坞,还在其中当上了主演。
我点开他微信,想了想,只简单给他发了条信息,恭喜。但别误会,我并非那种攀附之人,只是完成当年一个承诺。他这三年销声匿迹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是如何将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带给了好莱坞?虽然这件事本身也已经是个天方夜谭,但我依然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回复我,我看朋友圈他那条动态下,已经有共同好友开始点赞留言,但他都没回复,如果他这时候在美国,应该深夜了。他有可能发完就睡着了。也可能正享受虚荣带来的极致满足感,那个只属于他的时刻,他需要让它飘一会儿,他是这样的人,对名利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欲望,以前他是那种每天会发十几条动态的人,在哪部戏里演了什么厉害角色,又在哪部戏里和多知名的演员合作了,看照片他总是做出亲密动作,显示他和演员关系非同一般。又或者对某个他试图追求的女演员献上极致殷勤,称赞女演员的每一部戏,每一期的杂志封面,极尽溢美谄媚之词。但事后从其他渠道才知道,那所谓的厉害角色也是他摇尾乞怜从导演那里求来的,据说还是把导演搞得不耐烦,人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口头答应给他一个角色,但也不过是个连脸都看不清的镜头。知名演员也并不认识他,毕竟每天找自己合影的人成百上千。所有一切都在证明,他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角色。
但这样的一个人,三年前忽然不再更新动态。我是从和朋友的聊天中才相互确认这件事的。那天我点开他头像,朋友圈动态日期停留在2021年10月21日。回家路上,心中始终在想,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动态了?他会不会死了?这是个恶意的揣测,但一个并不亲密的人,说朋友不算朋友,说陌生人不算陌生人的关系,长久无声,人总会往那方面想。毕竟那是一个终极去处,也是一种草率但合理的答案。
但没人知道三年前在海南那一周里,我们之间发生的事,还有他告诉我的那个故事。我想,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有助于人们了解整件事的始末,也方便在历史方面资深专业,且感兴趣的人士,能厘清一段历史迷雾。
1
十一月底,首先是酷热。机翼划过热带的云层,飞机很快降落,炎热开始出现在乘客心中,他们大多数皱着眉头,但还是有乘客等不及,想从上面的行李架上先把短袖拿出来,飞机尚未停稳,空乘上前制止,并告知在机场出口处有大量更衣间提供换衣服务。
飞机在机坪上滑行了一阵儿,停在规定廊桥,我跟着前面乘客走出机舱,经过候机大厅到停车场的隙道时,才感受到空气中恐怖涌动的热量。但随后一阵海风又将这热量吹散,风过后,热量再次凝聚,此消彼长,人倒也能忍受。
我是被临时安排来出这趟差,作为投资方代表来指导剧组工作。其实说白了就是走个过场,了解剧组花钱是否合理,导演和演员关系是否融洽,如果出现问题,需要以公司名义进行协调,保证拍摄顺利。因为这是之前一部电影的补拍环节,我原本并不在这个项目中,由其他同事负责,对方因为加入另一个重要的电影项目,抽不开身,公司才通知我来接手扫尾。
工作其实也比较简单,补拍只有一周时间,但有几场重头戏需要几个主要演员过来,其中有两位是影坛炙手可热的新星,在国内一些知名电影节上拿过一些分量十足的新人奖,据说性格鲜明,脾气难以捉摸。其余时间我都能自由出入片场,或是去城市其他地方逛逛。当然,这是我之前的想法,我以为这会是趟轻松散漫的旅途,相当于放了个长假,但那时我还远远没意识到这趟旅途遇到的困难将超出我想象。
司机接到我的时候,临近傍晚。热带的晚霞正在施展一场魔法,紫色的沙子掺进金黄的余晖中,我看着它,人有些眩晕,但我享受这种眩晕,棕榈剪影掠过光滑的车身,光与影子像是电流不断在我身体内循环,我整个人飘浮起来。
司机将我送到酒店,剧组驻扎在海口西北方向的一个村子附近,靠近澄迈县,远离市区。因为拍摄主场景用的度假酒店就在村子附近,我看了看地图,再往北一些,是琼州海峡,对面就是雷州半岛。
因为不好停车,司机在酒店对面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过马路去登记。但我在酒店前台被告知没有我的入住信息,我打电话给导演,导演和我岁数差不多,海南本地人,姓陈,老家万宁,离三亚很近,那里的海不如三亚美丽,但海浪无与伦比,这两年没法去东南亚冲浪的人们都聚集在万宁追逐完美的浪,渐渐成为国内新兴可替代东南亚岛屿的冲浪胜地。
导演派制片主任来前台找我,他年纪比我还小两岁,矮胖身材,四肢粗短,整个人黑魆魆的,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可能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皮肤却呈现出一种完美的光滑的状态,反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神秘。他穿着另一个剧组的工作服匆匆赶来,见到我,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和我说抱歉,解释司机也是临时找的,没搞清楚我住的地方。其实我不和剧组住一起,他专门安排了另一个地方给我单住,就在附近。他本想打电话叫司机,我问多远?他把酒店地址发给我,离我就两条马路,我说我自己过去就行,不用折腾司机了。主任感谢我,说演员晚上密集降落,司机不够用,原本这台车是派给我调遣,不介意的话,是否也可以临时安排去机场接演员?我这才明白对方比我精明得多,应该第一眼就看出我性格,以退为进,委婉表达想用我的车去接演员的意思。工作第一,我没任何意见,同时对他印象深刻,第一次合作,摸不清对方底细,心里提醒之后自己对他的话要提防些,谨慎些好。
我住在一个东北人开的滨海民宿,离海岸线更近,琼州海峡吹来的风不断灌入民宿中,将大堂的纱帘吹得直晃。房间窗外是隔壁村民的自建房,毛坯外立面还没砌好瓷砖,房主人站在楼顶的遮阳篷下,手拿水管,不断淋浇整幢房子的表面,水渍很快渗进水泥里,让房子愈加融入这热带的漆黑中。
晚上演员会全部到达,按计划,明天上午十点,剧组会准时在附近那家酒店开机。届时会有上香祈福的仪式,保佑拍摄顺利。最晚的演员是坐红眼航班从北京飞过来的。我需要等演员全部到齐后,一一拜访,这也是行业惯例,我看了下时间还早,收拾好行李,换上短裤短袖,穿了双拖鞋下楼到附近转转,我问老板附近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老板说没什么别的地方,三公里外是人民医院新区,要不就是后面的村子,里面有座方氏祠堂,但废弃已久,不建议我去。然后他又说,可以联系车子,带我到骑楼老街,还问我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如果可以,他第二天可以再叫人送我去三亚,或是海南岛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当然前提是费用合适。除了开民宿,安排游客行程也是他的生意之一。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决定去村子里那间祠堂看看,等我出了门,却发现接我的那辆车正好拐进民宿停车场,司机正和后座上的人争执着什么,我担心是演员,赶忙跑上前询问,果不其然,司机接到演员,又搞错了地方,这回开到我住的民宿来了。
但按理说司机应该没那么快回来,我问司机才知道,他送完我就被主任派去机场接更早降落的这位演员,不是那几个主演,而是一个配角。那主任和我说借车的事就属于先斩后奏了。并隐瞒了我关于演员的行程信息。我原以为只有那几个主演,购买的礼品现在少了一份。对方虽是配角,可千里迢迢赶来帮忙补拍也是情分,我只能拉开车门,和对方说抱歉。并想办法平息对方的怒火。
我先看到了他的金牙,在黝黑的车后座闪闪发亮,接着他没等我上去,就从里面弯腰下了车,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年纪四十上下,长脸寸头,像竹竿一样细黑的身材,脖子上戴着金链子,里面穿了件夏威夷风情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皮大氅,但尺寸明显偏大,愈加衬出他的渺小。
下车后,他从手包里掏出雪茄,用防风打火机反复烘烧了很久,在嘴里吧咂吧咂几下,雪茄才顺利燃烧起来。大氅尾部几乎拖地,他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表明身份,他瞬间变得友善起来,笑意也在金牙的照耀下显得和蔼多了。和对方寒暄一阵儿,他告诉我他叫曾健,是我领导好兄弟的朋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个演员。我让司机把他送回酒店,并表示晚些再登门拜访,其实我只是想一次性在演员下榻的酒店把所有客气话说完,把所有礼物送出去,不想来回折腾。曾健说,不用,他就决定住这儿。没等我阻拦,他就从车后备厢取出行李,然后挥挥手让司机开走,司机看看我,我看看时间,主演那班飞机也快降落了,我只能点点头,司机开走。
曾健向前台要了我对面的那间房,美其名曰,他对吃住不在乎,只为了能演好戏,给导演和我一个交代。其实是为了和我套近乎。他的作态让我有些反感,但我也只能忍着,毕竟和演员搞好关系是我的工作。我回房间微信和导演说明情况,导演表示没所谓,只要他能配合拍完,住哪里都行。然后我又和主任打了声招呼,叫他把曾健原本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退掉,并劝他换掉那个司机,不然会耽误事,也会造成工作人员之间不必要的误会。主任只是回了我退房那条信息,说没问题。但关于换司机的事,一概避开。
这时我已经预感这次拍摄可能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但没等我细想,曾健就敲开我的门,问我要不要去吃消夜?他请客。我表示吃过晚饭,但架不住他不断邀请,甚至隐隐威胁我,说我不去的话,他就去喝酒,第二天拍摄可能需要晚点叫他。这种软威胁迫使我就范。我是个怕麻烦的人,也不想因为我的原因对拍摄造成什么困扰,只好答应他。但前提是要在十一点前回来,我还要去拜访别的演员。他爽快答应。
曾健说去海南大学门口的夜市,他上回来这拍戏,就在那儿吃的夜宵,品种多,热闹,有气氛。我看了看距离,在市区,婉拒,一来一回将近两小时。他有些失望,但承诺我十一点结束,也只能作罢,我说要不叫点外卖,就在民宿大堂随便吃两口,你累了也能早点回去休息,他觉得也行,还抢着埋单,我说我来,都能报销,他才装模作样“勉强”同意。
外卖很快送到,就是些烧烤,他多点了一份抱罗粉,说每次来都必须整一碗这个。还有八瓶啤酒,他本想再多叫几瓶,叫我一起喝,但我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只是焦虑何时能早点结束,我能出发去干正事,然后回去休息。所以只拿了两串羊肉串摆在盘子里做做样子。
曾健的酒量,并不像他点酒时候那么豪气,只喝了一瓶多就开始上脸,满脸通红,眼睛布满血丝,人显得燥热兴奋,大氅被丢到旁边位置上,解开花衬衫上最上面的扣子,又掏出雪茄点上,他先暗示他和他朋友的关系有多铁,又抛出一些无法验证的事,来说明他朋友和我领导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总之就是把自己的身份包装得很好,当然那时候我还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角色,只能应承。但这个行业,尤其是演员,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必须这么做,无非有些人让经纪人来做这些事,有些人只能自己做,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剧组是一个阶级森严且充满势利眼的地方,一旦软弱就会被人欺负,一旦名气不及,待遇就会全方面下降。所以事后我也理解曾健的做法,他这样的年纪,有演技但不红,始终只能徘徊在二线到三线演员之间,晋升无望,又无法回去安稳过日子,只能靠自己空口白牙,只能靠圈内好友偶尔提携赏口饭吃。但他一直没放弃大红大紫的梦想,他绝不是安于现状的人。这是我和他相处久了,越来越了解他之后才发现的。
但那天,他得知我是资方代表,明里暗里都在提要求,尤其是暗示我接送他是否可以把档次调高一些,比如安排一辆顶级配置的别克GL8商务车给他。也就是主要演员的接送标准。我回绝了这一要求,演员来剧组前,合同里都谈好了标准,我无法做主,另外演员之间番位分明,如果我私下给一个配角升级待遇,主演知道了要闹事。他碰了钉子,又退而求其次,要求和我每天同坐一辆车,至少让外人看来,他和资方关系亲密。让人摸不清他的路数。这样,他在现场能获得所有人的尊重。我看看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十一点了,实在把我逼得没办法,只能先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