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彳亍
作者: 何荣每个人内心都有黑洞。同事眼中最扶不上墙的老陈却被传言有不端行为,这让他感到委屈和困惑。只有与其共事半年的他,窥到属于他们共同的黑暗秘密。夏夜路边摊喝酒互掏心事,两人同是畸零人,沾着凡间的灰尘,在俗世打滚。夜空中飞来的那只纯白如雪的白鸟,带他们飞离肮脏的日常……
老陈干那事了。
消息传到文科组办公室,十四位没干那事的干净人开始集体想象老陈。那事如刀口舔蜜,险象丛生,每个节点都有可能被叫停,老陈是如何一路打怪通关的?众人非常好奇。大家先围观了一下老陈的工位:保温杯、鸭屎香小罐茶、风油精、业务考试第一名的水晶奖杯、水培绿萝,还有各种教辅资料,按照高矮排成一列,用书架撑着。这些物品都老老实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有人想拉开抽屉“查查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被及时制止了。小年轻咯咯笑,说老陈老当益壮,应该去拍保健品广告。几个年纪大的说老陈肯定喝多了,没把持住,被人家“连拖带拽拽走了”。赵老师坚决反对,她认定有人用了激将法。以前有几个同事在年夜饭上起哄,逼他吹瓶,“是男人就一口闷”,最终促成了经典节目“老陈爬树”——老陈脱下外套,露出猴子真身,一直爬到梧桐树主干的分杈处。赵老师是机构元老,比老陈来得还早,知道很多典故,大家觉得她的说法比较可信。老陈这个人,戆头戆脑,死要面子。不过“那事儿”跟吹瓶爬树可不一样,有很多烦琐、延宕的细节,比如说,解扣子啦,拉拉链啦……此时,洪新坐在人群最外边,响亮地笑了。他感觉他们像是在投篮,内线一团混乱,无从下手。只有他,在外围高高跃起,投出了漂亮、精准的三分球。那结实、膨胀的星体,飞过众人头顶,“砰”地落入老陈内心的黑洞。
老陈在好多脑袋里接力跑,最终跌落在燠热的街头。路灯让黑更黑,晚风拂来更多的、不同密度的热。夏夜是一锅倒扣的浓汤,不明物体大杂烩,热气腾腾,路灯淋下油黄色,小火慢炖,煮着昏沉沉的人形。每一枚都被泡发得很大、很胀,在这深色黏稠的汁液里努力保持直立。那想象中的清凉、淡蓝、轻盈的六角形小冰晶,永远、永远都触不到。那一夜,我们的老陈悄悄蜕去旧壳,披挂一身崭新皮囊,踏入异世界。他是我们隐秘内心的行动代表,人人都夸口,人人都不当真。只有老陈,下了讲台却不下舞台,在永恒不灭的追光下,直奔菱塘新村后街。据说那里每家冷气都开得很足,冻一冻,就想抱了;冰一冰,就消毒了,卫生了。平时老陈讲课声音很大,一口烟牙显得很专业——数学耗脑子,只能抽烟提神。烟抽得多,说明脑子转得多。下了课,学生都喜欢追着老陈问问题,轮流戴老陈的土老帽变色眼镜。高考前他的办公文具被学生偷个精光,说是用老陈的笔写数学有如神助;团建时老陈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肯爬软梯。当时大家都上去了,从高处俯瞰,老陈的秃顶一览无余;老陈迟到几分钟也乖乖签名,坐等后勤部小王过来收罚款。二维码一扫,老老实实交五块钱。没错,老陈是老古董,但他有种,肥肉裹着熊熊燃烧的真男人之魂。巨兽伏在洗得发白的夹克衫下,伺机而动。时候一到,一拳砸烂保护壳,说干就干。
但洪新不这么认为。
洪新跟所有人都想得不一样,但他不说,只把西装下摆解了扣,笑眯眯地听。洪新是教语文的,头发自来卷,遇到低年级的小朋友会一把截住,在那粉嫩的小脸上一顿揉搓。他脸圆圆,腮上各有一只梨窝,笑起来嘴巴很阔。他的心事藏在意识深处,这么多年来塞得爆满。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连着一个月不在家,他天天吃泡面。一直吃到面条蜷曲成蛔虫,活的,滑溜溜,直朝嗓子眼拱,把他噎出眼泪。他把面汤倒进马桶,冲掉,开抽屉拿钞票,锁好大门,去长发西饼店买蛋糕。接下来再去朱鸿兴面馆,点最贵的现炒浇头,像父亲那样叮嘱:免青、宽汤、过桥。一份响油鳝糊,一份清炒虾仁,盛在青花瓷小碟里端上来,配着奶油蛋糕吃。吃完这顿华丽又凄凉的生日面,他发誓:要活得潇洒。
这些年,洪新很潇洒。他跟所有人讲,我老婆长得不好看,但我这个人是负责的。大四那会儿,女孩在妇产科门口眼泪汪汪:以后你不许不要我。他点点头。如今,在老婆家,他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老好人岳父对他很感恩,因为女儿非他不嫁;红脸膛岳母看见他就笑,问他想吃什么;儿子也喜欢爸爸,因为爸爸会时不时来个过肩抱摔,爷俩儿一起跌在真皮沙发上。鸠占鹊巢是快乐的,这个家比他自己家还热闹。他打破了憨厚老两口配呆闺女的死局,带来了一股年轻雄性的清风。以前计划生育,二老流掉一个男孩,心痛了很多年。这不,他回来了。小洪特别能干,值得信赖。一口一个爸、妈,笑起来爽朗,换灯泡、修马桶,吃饭时有眼色,看谁杯子空了随时添满。他空降到这个豁了口的家里,恰好补了那块缺。
每次下班进小区,他熟练地刷开门禁,直奔1栋207,回到他的再造之家。他跟自己父母那边没什么联系,他们都在老家,各有各的生活。他知道他爸后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老来得子,天天做牛做马;当年他妈带走了他两岁的妹妹,妹妹后来改姓了。他跟他们不太熟,他比较喜欢这边。他住在老婆家的房子里,像一个幸福的养子。这里才是他从小期待的地方,熟门熟路,为所欲为。
实现了心愿,洪新是满足的,他又可以当一个少年了。他是儿子的哥哥,岳父是他早就去世的爷爷,岳母是烧一手好菜的外婆,老婆是喜欢冲他翻白眼后来远嫁到内蒙古的堂姐。客厅铺了彩色泡沫垫,一家老小在地上乱滚,像一锅喷香的大杂烩。也许可以再加只猫、添条狗、养缸鱼,种点绿植,就齐活了。他再也不会困在孤零零的噩梦里——“你还是跟你爸吧,我没空管你”——洪新眼圈红红,在黑暗里睁开眼,望见天花板上卷草纹样的吊顶。儿子的小手搭在他胸口,他一把抓起来,咬一口。哇!结结实实的哭声响起,灯亮了,“喔哟囡囡怎么啦”,暖黄的嘈杂灌满房间。
在培训机构,洪老师是大红人,“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机构门口的展示栏里,他穿着假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朝后梳,双手抱胸,笑得像个小老板。他经常用胳肢窝夹着愣头青,拎他们去背古文。洪教头是差生的大哥,优秀的牧羊犬,能把误入歧途的小崽子们及时赶回队伍。女生们也喜欢他,经常给他带甜品。他的课时量是语文组第一,远超某个阴阳怪气的名校博士生。他知道他为什么受学生欢迎,因为来补课的都是畸零人,他一眼就能识破他们;而他,是头号畸零人,穿梭在黑白两道。
可是谁真正懂他呢?大家都认定他阳光开朗乐观积极。“洪老师,我家小孩讲,一定要来上你的续命课,续续命。”他浅浅一笑,人人都用他续命,他用什么续命?他身边全都是些肤浅的好人:黄其龙骂股票,王慧追剧,陈平买护肤品,邓安庆玩球星卡,没什么劲。好老师好老公好老爸好女婿,他简直好得令人发指。
幸好,“那事儿”从天而降。共事半年,洪新压根儿没有正眼看过老陈。在他眼里,老陈是最扶不上墙的那个。经此一役,他嗅到了黑暗的秘密。他拍拍老陈的肩,约他下班一起喝酒。他觉得他俩是深藏不露的卧底,迫切需要交换情报。
老陈浑然不知,他很委屈。他跟所有人都解释了一遍,所有人都笑,说没事没事我们相信你。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老陈本来打算去观凤数码城拿硒鼓,他发小张龙应在那边有个摊位。龙应讲今天发烧在家挺尸,硒鼓帮他灌好粉放在台子下面了,叫他自己拿,顺便把两瓶青梅酒带走。原先那条近路封了,老陈拐到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二楼三楼拆出大窟窿,一楼支着防水布,花里胡哨一堆打折内衣裤,大喇叭喊着清货。人挤人,好几层,他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一个保安指点他,从水族馆那边的厕所后门走。出了后门就是一面大镜子,一人高,镜面脏污。右边有个锈迹斑斑的逃生梯,爬上去一看,满满一墙全是空调外放机,每只都在喷火。这是什么地方?老陈许久不来观前街,早已变成异乡人。土著太土,不顶用了,记忆里的青石巷早就变成六车道。外卖小哥告诉他,这边修6号线,一条路都挖了,要绕到天桥上,下来往报刊亭后面走,铁皮墙有个破口,从那儿钻进去,正好是数码城西门。他下了天桥,报刊亭近在咫尺,铁皮墙完好无损。几个穿短裙的女孩冲他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老陈眉头一皱,问她们数码城怎么走。一个绿眼影的女孩眨眨眼,说跟我来。女孩带他进入一个仓库,两边货架上码着高高的纸箱,水泥地好像刚凝固,一股凉味。女孩失踪了一小会,发现他丢了,又回来找他。人呢?跟紧点呀。老陈说数码城呢?我要找人。女孩扑哧一笑:急什么,等下你就看到了。
至此,老陈的人生开始分岔。分岔前的这一小段,老陈讲得最详细。他在这个节点盘旋,一到关键时刻就跳闸。洪新再次拍拍老陈,表示理解。很显然,老陈卡住了,只有他洪新有办法。只要火候到了,老陈会发现,洪新比所有人都懂他。
洪新比老陈小十来岁,但他是长辈,尤其在“那事儿”方面。如果老陈早点请教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洪新以为,“70后”老陈早就摸清门道了,谁知道他还嫩得很。老陈太天真了,是觉得自己自制力够强,还是以为人生还有更高级的乐子?洪新叫司机把他们放到苏州大学后街,他领着老陈走过烟火腾腾的店面。
十几年前,这里是洪新跟兄弟们的乐园。那会儿年轻,又穷,喜欢干喝,醉得很快。毕业了天各一方,开始几年还能聚聚,后来就开始有时差了,各种差。青春的小鸟一去不复返,朋友们个个都正经起来,微信头像纷纷换成正装抱胸侧身照。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各色交友App上蹲点,“洪教头肾好哇”,他寂寞地笑笑,烟头烧了一大截。
老陈没干那事之前,洪新是把他归到那堆社会人里的。房子车子票子孩子,他们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他邀请陌生女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他们是有区别的。起码他不务正业,还有点自由人的味儿。洪新盘算着,等下要交代多少,从哪里开始说,才能抛玉引砖。
临街支起一排小桌,一个女人懒懒伏在油腻的桌面,金链子在腕间垂荡,裙子后腰挖一个鸡心形,露出来的皮肤很白。洪新神秘一笑,用眼神示意老陈。老陈不明就里,问出声来:怎么了?
没怎么呀……喜欢不?
洪新换成气声,两手在胸前兜出虚拟的两坨,用力掂一掂。老陈啐句粗口,拉开凳子坐下。来了阵脏风,纸屑乱飞,女人纹丝不动。
洪新三下五除二就点好了菜,他实在太熟悉这里了。他起身在冰柜深处翻,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错,还有两瓶维他奶,他在收银台角落随手摸了个东西,啪一声开了盖。
喔哟洪老师,你喝别的不好吗?又抢我儿子的维他奶!
喔哟刘老板,你多进几瓶不好吗?省得我抢你儿子的维他奶!
晨晨,叫洪老师!作文会写吧?不会就叫洪老师教!
晨晨,你的维他奶又被我喝了,你爸爸不高兴了!
洪老师好。
刘老板,你儿子不像你么,文文静静的,像个小姑娘。
热闹是他们的,老陈插不进嘴,专心喝奶。很快,玻璃瓶见了底。洪新递上自己那瓶,老陈摆摆手,抠开一罐三得利,举到嘴边又放下。
我跟你说,我真的是冤枉……
不谈这个,吃菜吃菜!洪新用公筷给老陈夹水煮鱼,又拿调羹挖两勺麻婆豆腐,红彤彤的,掼在白米饭上。背吉他的高个子男孩在桌与桌之间穿梭,问有没有人要点歌,估计是苏大的学生。男孩穿一件绿黄相间的衬衫,像某个小国家的国旗。老陈看着他,感觉自己离年轻已经很远了。他几口喝空了易拉罐,带着某种恨意,捏扁了它。
洪新在咀嚼与吞咽的掩护下观察老陈,他努力扮演一名食客,泯然众人。但他显然还是卡在那儿,在数码城迷路的那个节点打转、神游。他穿着一件对他来说过于新潮的T恤,胸前是一大团手绘涂鸦,洪新辨认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老陈任他看,又吃又喝,甚至没跟他客气一句。
电视吊在高处,声音开得很小,万年不换的中央五套。财神爷蹲在柜顶,树脂材质,黑得发亮,法令纹极深,电蜡烛的火头是亮莹莹的红骨朵。为什么不在冬天“干那事儿”?寒冷刺骨,兵荒马乱,人人都忙着回家过年。小馆子里雾气腾腾,白酒被倒入小酒盅,一小口一小口送进喉咙,像是给身子添燃料,人慢慢烧起来,沸腾了,还会哭。夜深了,人群散去,一开门就是劲爆的暴风雪,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到时候,洪新会跟老陈共用56度的粮食血,变成手挽手的亲兄弟。
但现在是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