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路

作者: 唐糖

小说以双线叙事将祖孙两代女性的人生经历绾连起来,展现了她们在各自时代中的挣扎与追寻。已届婚龄的“母单”女孩,奔波于租房看房途中,只为在偌大城市觅得一处落脚之地。年迈的外婆临老即将失掉她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家,而无处栖身。夕阳赶着晚霞回家,青山隐隐背后,能否寻到那条回家的路?

直到傍晚,远处金山寺的红灯笼,终于没再升起。

“回屋吧,砍脑壳的小日本不得来了。”

“真想日他屋头仙人,回吧,回去看看个人的窝窝还在不在哟。”

“算㞗,人还在就行,这两天河对岸不晓得死㞗恁多人。”

山洞门口,人声嘈杂。山洞,也是临时的防空洞,里面挤挤挨挨三四十号人,汗味、屁味、尿臊味发酵,变成下一秒就要炸开的黄豆荚。人们躬着身,团成团,黄豆一般,一颗接一颗被山洞崩出来。

龙芳也早早挤到洞口边,捏着手里发硬的玉米面团子,躲在山洞这三天,她都蹲在角落,不敢出去,就靠着人分给她这点东西过活,嘴里已经尝不出多余的味道。她现在可想回家去,将过年藏在窗下罐子里的最后一颗糖拿出来,那颗用淡绿色糖纸包上的薄荷糖。只是听周围的叔伯的意思,附近几个村可能全毁了,何况那罐子呢?

他们在江北,日本人轰炸的重点位置是江对岸的渝中半岛。前天,轰炸在午后,旋转式的警报声完全停止后,胆大的人跑去江边,回来说,对岸像一片燃烧的树叶子。昨天,红灯笼摇摇晃晃挂在金山寺上,稍有停歇,又有几个人组团出去,想去看看那片燃烧的树叶子,可再也没见他们回来,应该是集中轰炸城中的日本飞机拐了弯,顺便扔了炸弹在江北,而他们没能逃脱。当时山体都晃动得厉害,像要蹦出压了五百年的孙猴子。今天大家盯着金子山方向看,雾降下来,模模糊糊的,按之前的经验,空袭一般不会发生在这样的天气里。

这处山洞是龙芳跑到邻村附近找公鸡,突然听到警报声,才跟着人一起来的,离家得七八里地。

一行人,扛着、拎着家里最值钱的包裹,慢慢从山洞走出,排成一条长队,蜿蜿蜒蜒,下山,穿过槐树林,踩着几块石礅过了河,先上山,再下山,便是一大片伏倒在地的玉米秆子,再往前面看,前面的土发黑,像是被烧焦了一般,目之所及,房子塌的塌,倒的倒。突然,从前方传来一阵惊呼,长队迅速圈成一个圆。圆圈中心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腔,是那些昨天出去看炸弹没能回来的人的家属。都是一个大生产队的,男人们留下帮忙,女人们有的劝慰着,有的赶紧带着孩子离开。旁边一位婶婶也捂住龙芳的眼睛,嘴里不停念着,“挨千刀的日本鬼子,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透过手指缝,龙芳还是能隐约看到杂草堆里散布着手、脚以及一些已经说不出形状的肢体。

龙芳抓着一位婶婶的衣角,眯缝着眼睛继续往前。她不知道家里人这几天都躲在哪里,母亲带着小弟弟,父亲带着哥哥和大弟弟,她总是一个人。躲空袭从来没这么长时间过,也不知道家里人找她没,反正以前那些没能回去的人,家里就当这个人没了。她又有些怕往前走,每一步都有些迟疑,要是家被炸毁,家里的人也都变成挂在树上七零八落的肠子了呢?她摇摇头不愿再想。

迎面走来的另一队村民,汇集在一起,变成更长的队伍往前走,继续穿过绕七绕八的水田,各自回家。所谓回家,但谁都不知道家还在不在。龙芳也在想,想家还在不在,想家里人还在不在,那颗在罐子里的糖还在不在,路还很长,家还很远。

西边的云裹着金边往下坠,馒头模样的月亮,半透明,不够圆,但也已经滚在另一侧的山头上来,天还亮着……

仲夏傍晚,北京犹如一头金色的狮子,阳光是它竖起的鬃毛,依然热烈。徐菁正随着一大群人在地铁站外排着长队,同样蜿蜿蜒蜒向前,挤挤挨挨,步履迟缓。她并不是无端浮想联翩起那个外婆龙芳讲过无数遍的、遥远的夏天,只因为十几分钟前从公司出来后,母亲在电话里就没歇过嘴。

“……保姆说,先前没人来敲门。大前天才有人来,砸得房顶都要穿了,你外婆她们就躲在睡觉那屋,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昨天她俩正在看电视,突然电又停了,楼道有动静,应该是有人直接把电闸拉了。关了就只能关了,也不晓得给我们打个电话,拉上窗帘,整个屋封得严严实实的,吃点饼干就去睡觉了,在家整整待了三天……”

“有人敢拍下那房子,其实也好,不是吗?”徐菁打断母亲。

“是啊,虽然只拍出39万,好歹能缓一下你幺舅的债。不过,他欠上百万呢,这还了,剩下的怎么办?你说说怎么几年间就欠下这么多钱,现在连老太婆的房子都只能拿出去了,晓得以后啷个办?当初非要写他的名字,明明就是老太婆的房子……”

“所以那已经是人家的房子了,没什么话好说,只能搬走。”徐菁再次打断母亲。

“话是这么说,是已经是别人的房子了。但这不是她不太愿意嘛……”

徐菁的注意力没法集中在母亲的话上,她个矮,又踮起脚看看队伍前面的情况,黑压压的人头,晃动,起伏,像是被风吹皱的深潭,积压了一天的汗气在此时又随风盘旋在这深潭之内。她很着急,和中介约好八点在天通苑北地铁口见,只有七站,但得换乘一次,本来她是算好时间的,但不知地铁出了什么问题,西二旗进站的队伍都排到一百多米开外了。肯定得迟到。中介说了,今天有好几个人一起看房,过时不候。前段时间租赁公司频频爆雷,现在到处都是寻房的人,顶着满头金毛的中介小哥也嚣张了不少。

她不得不再往前挤了两步,可基本没什么作用,寸步难行,她昂着头朝前面探探,嘴里不停地小声嘟囔,怎么这么慢。队伍里的人,贴得紧,低头看手机,像犯了什么错戴着脚铐一步步往前挪。她只好给中介发微信问是否可以等她一刻钟。

再抬头时,徐菁发现一名黄衣男孩,正在两条队伍中间丝滑地游来荡去,往前移动了不少,他扣着大耳机,躬着身,像蛇一样往前钻,惹来旁人白眼、低声教训,他也继续往前……她瞬间受到鼓舞,自己也必须往前挤,今天一定要看那四套房,还得签下来一套。上周末房东突然说要涨价八百,她一下没压住火,说即便涨价,也没有这种涨法。房东说那是因为前两年没涨,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徐菁一听没忍住,说了之后一周都在后悔的话:“大不了不租了。”房东倒也遂了她的意,说:“一周之内必须清空,到时我就带人来换锁,东西到时候扔出去不要怪我。”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八百就八百,周围也差不多这个价,上下浮动也就两三百,在那地界儿,再想找同等价位的单间基本不可能。她只能往离公司更远的几个地铁站找,找了一周,最后一天才刷到天通苑,成片的回迁房,房租相对便宜,但通勤时间单程得多上半个多小时。她又实在抹不下面子去吃回头草,求房东续约。

徐菁埋下头,跟着那个黄衣男孩往前钻,同时也调高耳机音量,掩住别人的抱怨声,母亲的声音就更清晰了:

“……之前也把她接来我们家住几天,但她像个外人一样,吃饭吃一点点,给她夹什么东西就吃点,不夹菜给她,她就不动。她还说去你三舅家,三舅对她还好,三舅妈给她摆脸色,饭点后,她还自己下楼买吃的……”

这一招果然有用。徐菁已经往前挪了好几米,快要接近黄衣男孩了。不过,越往前走,两侧的人有了“前车之鉴”,便梗着脖子、硬着身子抵在原地,她只好更加屏气凝神,侧身往前,稍歇着一口气,就回母亲一句:“人家只是表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旁边有人又开始喊:“挤什么挤。”她赶紧捂住话筒,给人家赔不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女人面露厌恶,头往旁边一拧。

“我就是这么给她说的,不是自己的儿女哪有百分百好?就算是儿女也不能百分百顺你心意。这个岁数了,只要给你吃、给你住就好了,况且你儿还对你不错嘛。她不听。昨天我和你大舅去了,问她要不要跟着我们,一家轮一个月。她又说不要,说要是有人再来敲门,她就拿把菜刀候到起……”

“有点厉害呢。”徐菁看着前面有个身高一米八五以上的壮汉,她得从他右侧过,要是惹怒壮汉了,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她刚被人挡住,没看见黄衣男孩是怎么越过这处“路障”的。

“她说得这么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爱的就是面子。等到别人真来找她,你觉得她能这么硬气吗?肯定吓得都站不起来了,还不如现在动起来,搬出来。”

“那就现在动起来。那已经是别人的房子了。”徐菁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从壮汉提包的右手边穿过,这样,他应该反应会慢一点。只要越过壮汉,就要到安检口,第一阶段就算是胜利了。黄衣男孩已经安检结束了。

“我就说是现在搬。可说得这么简单,搬去哪儿?再租房子,又要花钱。你大舅,你知道的啊,这么有钱,还要一分钱掰着两分花,一个劲儿吹风:‘妈,要是那些人敢动手,你就躺地上,你以为他们敢把你怎样。’这话说得……”

“躺地上,倒也……”徐菁恨自己没有缩骨功,她已经屈着膝盖,尽量蜷成一颗球,往前缓缓滚去,要是碰到壮汉,他一拳挥来,那真是躺下为妙。没想到的是,待她缓缓“滚”过壮汉身边时,她看到一张与身体极不相称的脸,一点也不凶狠,甚至有些慈眉善目,只微微皱眉,就挪步让她通过。徐菁带着歉意地冲他点点头,迅速越过,走向无行李安检通道。这是三条地铁线汇聚的大站,站内人更多,尤其是往天通苑北换乘的方向,需要攀上一条长长的电梯,经过轨道上方的横桥,然后再下到另一侧去。上电梯的地方,这时又被围栏以反复的S形曲曲折折地隔成波浪形队伍。

“真是没完没了。”徐菁站在地铁站中央环顾四周,乌泱泱的人,填满了长长的站台。她看见黄衣男孩从另一侧的楼梯在往上走。对啊,不坐电梯,走楼梯,费劲是费劲,但排队的人少。她赶紧绕到楼梯口,可楼梯太陡,就不好再插队,只能看着别人的鞋跟,缓慢地,一步步拾级而上,像是一群虔诚的信徒准备攀爬到顶上的寺庙。可惜,周围这群“香客”并不是手持焚香,而是持着手机。

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徐菁想起外婆龙芳那套已经被法拍出去的回迁房,客厅窗口某个角度,刚好能透过一排高楼间的缝隙,望到位于山顶的金山寺。她上初中时,学校离这处房子近,外公又刚去世,她就跟着外婆住过一阵。从外婆家走路半小时,就能到金山寺。农历初一、十五是菩萨的生日,但凡菩萨生日碰上周末,婆孙俩常常一起去那座寺庙,拜一拜,然后吃斋饭。那座寺庙是古建筑,成了方圆几十公里拆迁开发时,唯一保留下来的老地方。外婆的老家,躲空袭的那个山洞,在寺庙的西北侧,现在已经推平变成火车站,而她嫁到了寺庙的西南侧,后来开发后就地盖起了回迁房,原本中间隔着河和山的两个村,如今只隔着两条街。

金山不高,甚至在后来三面都是高楼小区的衬托下,像个小土堆。那时才六十多岁的外婆,精神劲儿很好,一口气就能爬到山顶。寺庙,三面都挨着高楼小区,一面正对着轻轨高架桥,每逢坐在寺庙前吃斋饭时,选个好位置,就能看见轻轨从面前飞驰而过。徐菁吃饭慢,带她扒着最后半碗饭看轻轨时,轰轰隆隆,龙芳又转到寺庙里,挨个给菩萨磕个头。至于她许的愿,应该无外乎是一家子平平安安,财源滚滚。可惜,菩萨听过的愿太多,哪儿记得住。

想着这些,徐菁就已经在下楼梯了,下楼梯的速度明显要快一点,只是信号断断续续,母亲的话她听不太清楚了,但嘴里“嗯嗯,啊啊”地回应着也无妨。眼睛却不经意地搜寻着那个黄衣男孩,在灰蒙蒙的人群中,他就是个醒目的标记,像是当年外婆的父辈们,得看看金山寺上的红灯笼,才知道当天有没有空袭。

刺耳的警报声又一次拉响,嗡——嗡——

“你个人先跑,找到地方就去躲到。”母亲以最快速度把锅里那炕好的干胡豆舀到布袋里,“躲到躲不到都是个人的命。”

龙芳的眼泪随着这声音就涌了出来,磨磨蹭蹭地点了点头,她想跟母亲一起走,傍晚了,在外面一躲,天就黑了。

“快点,炸完了,我们会来找你的,快点跑。”母亲拴起两岁弟弟兜在后背,就对龙芳说。大哥和大弟早上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龙芳抹了眼泪,她知道母亲顾不过来她,把最后一把干胡豆揣到兜里。她又跑到后院的鸡圈,警报声让它们也咯咯地叫个不停,那只大公鸡还在打鸣,公鸡尾巴上竖起蓝荧色的羽毛,是母亲许诺给她做毽子用的。她打开门,打算抓起公鸡,抱着它一起跑。

公鸡像是能感受到什么似的,竟然没扑腾几下,就让龙芳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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