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

作者: 小昌

我和同学王红卫因考试结缘,虽不是正经的缘分,却牵缠深远,“枪手”一事彻底改写了王红卫的命运走向。多年后,再见王红卫竟是在其母亲的葬礼上,谈及往事,皆是唏嘘。

想和你们说说王红卫这个人。我上初一的时候,他上高二,那时我住校,寄宿在他们宿舍。我们睡的是大通铺,他睡在我的左边。再往左就是一堵墙了。他常常扭身过来,盯着我看,叫我浑身发毛。记得他说过,从没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一脸小麻坑,胡子拉碴,牙齿黄黄的,身上还有味儿,和他做朋友我是心有不甘的。不过有他在,我倒没那么想家了,得以度过那些寄宿的岁月。

有次他来我老家了,令人猝不及防。我们是在巷子口相遇的。我没让他进家门,叫他在小卖部门口等着我,我去开摩托车。他就在那里安静地等着,在一棵梧桐树下。后来家里人狠狠批评了我,说同学来了,为什么不让人家进家门。当然,我是有些嫌弃他的。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怕他嫌弃我,嫌弃我们家。一个我都嫌弃的人,更容不得他嫌弃我。那时,我们家四间砖房,脏乱差,像个养鸡场,和我的描述相差甚远。我问他,找我有什么事。他好像没什么事,开了句玩笑,说他想我之类的让人恶心的话。他来找我,其实我很兴奋的,但又假装若无其事,甚至面露难色。我骑着摩托车载着他在乡间兜风。我们在镇上面对面吃了一笼猪肉韭菜馅包子,说了些闲话。太阳一偏西,他就坐小三轮回去了。他也许是真的想我了。吃包子时,他曾低头沉思了很久。我永远记得他埋首发呆的样子。

随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我从他们宿舍搬了出来,搬到我们初中部新设的宿舍去了。我们很少见面,偶尔也会不期而遇,在饭堂或者在操场。其实我也知道他的行踪。下了夜自习,他大概会在食堂的包子铺里坐一会儿。那是家夫妻店,男的似乎很老实,女的热情爱笑。王红卫喜欢和老板娘开玩笑。有一次我看见老板娘在他身上死命地捏了一把,捏的是他的后腰。他像只受惊的蛤蟆,迅速跳开。脸红到脖子根了,这都被我瞧在眼里。他这人身上还有很多我并不了解的秘密。

他早上起得很早,不洗漱就匆匆夹着书向学校西南方向走,很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动物在追赶。在跑操的时候,常能看见他,在西南角的小林子里,大声背书。有时是读英语,发音很吓人,像是在咆哮,对着一片虚空;有时是历史书,背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内容,这时声音就低沉下来了。弄清他的行踪,是为了更好地躲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像是在努力地甩掉他。相反,我是有些期待见到他的。他身上有一股亲热劲,有种古怪的热情,总处于时不我待的感觉之中。听说他还有个外号叫“无事忙”,是他的同学给起的。其实他不忙的时候,让我更担心,怕他会做出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来。

他的努力并没得到回报,总是考不上,仍锲而不舍地复读。让我算算,他大概参加过四次高考。他来找我做枪手的时候,我读高二,也就是他们高考前夕。那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考场。不过也很难说,听人说,他上了电大之后,又参加过一次成人高考,无果而终。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高二三班的窗口时,让我有些无地自容。那一刻,我感觉他很像我农村老家里来的人。后来他就常常在我们教室的后窗口出现了,叫我去小饭馆里吃饭,且出手阔绰。他这人往常抠得很,必是有求于我,可我就是不吭声。再后来他终于和我说出了原委,让我做他的枪手。他和我的历史老师谁先找的我并不重要。反正他和我说起那桩事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了那个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找到我,也是凑巧。我上初中时,他教过我两年历史。不过他找我的事,与此无任何关系。他找到我后,才恍然所悟,知悉我曾是他的学生。这层师生关系让他找我做枪手的事更顺理成章,给他省了不少钱。高二那年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竟破天荒地考了全班第三名。之前我的成绩是常在二十名徘徊的。同学们异样的眼神,老师们突然的关注,让我整个高二下学期都像是处于梦中,飘飘然像是另外一个人。历史老师恰逢其时,像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把我从教室领走了。他让我上了他的小汽车,忽然的亲切让我很不自在。我从没坐过这样的小轿车,何其荣幸,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这次会晤赶快过去,好在同学们面前炫耀炫耀。到了他家后,两进院,有葡萄架,我们从葡萄藤下经过。门前还有两棵树,可能是石榴。进了家门,窗明几净,别有洞天。我的身体深陷在皮沙发里,手边是水果篮,一簇金黄的香蕉,伸手可及。他笑着递给我一根,香蕉真甜呀。我缩在皮沙发里,像一只惊慌的猴子。他坐下来,跷着二郎腿,点起一根香烟。他甚至把短袖脱了,光着膀子和我说话。他几乎不像是我认识的历史老师了。记得他站在讲台上,不苟言笑,有些拘谨,讲话有些大舌头。说每句话都很用力,还时常踮起脚尖,一抖一抖地,像是在做八段锦的最后一式——背后七颠百病消。就在他家,我算是知道,每个人都不是我们看到时的模样。后来历史老师就开始和我说起做枪手的事来。他说那人是他的一个表弟,关系很好,他也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我慎重,让我严肃对待。他又反过来说让我放松,考成什么样都不埋怨我,轻装上阵,凭真本事就行。他的意思让我别有所保留。当时,我根本没听进去,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怎么说呢?对我来说,这几乎是天降恩赐,是那种突然到来的。不像那些从一开始就学习好的同学,他们更天经地义。我还得说说那些年月。他们来找我做枪手的那一年是1999年。那些年,替人高考的事在我们那个考区很常见,人人皆知,却都不以为意,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多年后,有个叫陈春秀的农民高考身份被顶替,在社交平台爆出,一时哗然,很多人受了牵连。我想,这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人被蒙在鼓里。我不知道与我有关的那些人是否安好。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查出和替考事件有关。他就是我们高中那所学校的副校长。

他们又都是从哪里找到这些枪手的呢?我不知道其他省份如何,在我们那个考区,高二一结束,高中的课基本学完了,高三那一年基本是复习,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模拟考试。也就是说,高二那一学年的成绩就成了你是否会成为一个枪手甚至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枪手的唯一依据。我是第三名,我成了一名枪手。那些天,我处于一种奇怪的癫狂情绪中。从历史老师家中离开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千块钱(我在想,他若不是我的历史老师,也许会给更多,两千块,三千块,都有可能)。对我来说,那无疑是一笔巨款,想想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块。我的钱包鼓鼓的,这让我走在同学们中间,也趾高气扬。

王红卫要我做他的枪手时,历史老师肯定是找过我了。当然,他比历史老师找我找得更早,不过只字未提枪手的事。后来可能是,我主动和他说起了我的历史老师,他才和我说起他也想让我这么做。他也许后悔不迭,心想该早和我说的。要不然就是,他突然想起了我。可我根本不记得他在我面前,有过任何不寻常的表现。印象中,他一直平静和缓,甚至都有些不像他。他给我的感觉是,他在和我开玩笑,在和我商量,究竟要不要这么做。他仍像往常一样,去叫我吃饭,下馆子。那段时间,他真的没少花钱。高考前夕,他突然和我说,他找到人了。我们在小饭馆里,一家小苍蝇馆,人前呼后拥,我们正在人群中闷头吃鸡蛋焖饼。那是我多年以后仍会怀念的家乡吃食。他和我说起了另一个人,也是上高二。据说他语文很不错,看武侠小说看得多,擅长于写作文。王红卫在我面前兴奋起来。他兴奋时,嘴角有白沫泛起。他说,我让他考语文,你来帮我考数学,历史政治我来考,一定行,一定行。他拧着眉头,眼镜在抖动,鼻尖冒汗。那一刻,他像个疯子似的颤抖。我被他惊到了。我想,他也许天生是个冒险家。当时我看着他发呆,无话可说。过了许久,我缓缓地说,也是用力地说,王红卫,那是不可能的。接着说,至少我是不可能的。我还告诉他,历史老师常来找我,嘘寒问暖,我怎么能出尔反尔。王红卫气呼呼地说,你这是背叛。他的意思是他对我这么好,像对亲弟弟那样对我。我们的感情比海还深。我若不答应他,岂不是背叛。难道他早就想到,我最终会答应他。关于历史老师的事情,他又不是不知道。他想让我屈服,循循善诱,逼我就范。后来我觉得,我完全中了他的圈套。我的所有表现,也尽在他掌握之中。

我气恼地说,我要是从了你的意,那才是真正的背叛。他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扭头走了,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这么快想通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离不开我。他斜眼看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事有商量。我说,没商量。他没再说话,仍在我面前站着。一动不动,像是石化了。后来我一次次想那一瞬间。他那张脸在人群中,他的身后是攒动的人影。他像个木雕似的,事后我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正在捕食的爬行动物。

他拉着我走开。走向一个僻静的地方,记得是那栋平房的后面。没人。他猛地俯身跪下,跪在我面前,叫喊着我的名字,说,求求你了,哥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他哭了,眼泪一颗一颗向下滚。他让我无法自处,我忙拉他起来。但我旋即又想回身跑开,被他一把拽住。他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跪下去的地方像是有一泡黑色的狗屎,他竟全然不顾。我看了那泡狗屎一眼,说,我答应你。我又一次让他快起来。我说,可历史老师那边怎么办?他开始诉说他的完美计划。他早就想好了。让那个替他考语文的家伙替历史老师的表弟去考数学。没人知道。万无一失。他的意思是,我比他找的那个枪手的数学更好,他命悬一线,而这一线生机正是我和他的枪手之间的数学能力的差距。他说他都计划好了。我说,准考证怎么办?他让我不用担心,他正在准备。我想,这是一次豪赌。我也跟着激动起来。除了感觉激动,我也有一丝得意。感觉我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王红卫就是要给我这种感觉。他了解我,太了解我了,而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高考第一天,大太阳,没风,晴空万里。我走在校园中,莫名雀跃。我拿着我的准考证,准考证上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杜金铝。他这名字好记,让人过目不忘。父母这么起名,是五行缺金,还是发财的祝愿,亦未可知。那三天我就是这个叫杜金铝的人,而准考证上的照片却是我的,有些模糊,不太像我。他们在照片上也下过功夫。这张照片看上去可能介于我和杜金铝之间。我进考场时,淡定自若,就像我真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叫杜金铝的人。我坐在自己座位上,等待考试,并想象杜金铝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他在哪里。也许他就在考场外的某个地方,静静待着。这让我感觉无比奇妙。第一场考语文,我不太在行,很多都是乱写。下午是化学,比想象中难,所幸还算顺利,会的都写上了。那一天没见王红卫,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当然,我更希望他出事。这样的话,我就无须再冒险了。到了晚上,我们终于见了面。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难掩兴奋,我就知道,他也如期涉险过关。我多少有些失望。我们在学校操场上肩并肩散步。那时,我刚见完历史老师。人家比我还有信心,红光满面,胜券在握。不知为何,我这人总给人一种靠得住的感觉,至今如此。王红卫走在我身边。他提着饮料小吃,弓着背,问这问那,小心翼翼。他像个太监似的,立我左右。再晚一些时,他的枪手也出现了。我们三个人在操场的旗杆下。那个枪手略显羞涩,很听王红卫的话。也许王红卫身上的确有一种令人感到困惑的迷人气质。他很会蛊惑人心。我也是这么着了他的道,尽管更像是他着了我的道。

我还发现,我和他的枪手的确有几分相像。四方脸,三七分,戴眼镜,显得真诚。

第二天第一场就是数学。一大早,王红卫就来找我,继续游说我,担心我说话不算数。其实那一刻,我是打算甩手不干的。那天好像是个阴天,在我印象中,闷热,让人窒息。我随他去了他所在的考场,现在已经很难想象当时我在想什么了,鬼使神差,怎么就跟他走了。杜金铝的考场是在平房里。王红卫的考场在楼房,二楼。后来我竟奇迹般地通过了监考老师的第一道检查,走进了考场。我落座后,向外偷看。他在后窗口,冲我做手势。意思是让我别紧张,一切有他在。我想,他的枪手也像我一样,坐在了杜金铝的位置上。偷梁换柱。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做到的。确切地说,王红卫是怎么做到的。他在考场外布局,运筹帷幄。我们赌赢了。我和他的枪手,只是换了下准考证,我们就各自进了教室。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的确就这么发生了。

不幸的是,历史老师气冲冲地随后赶来,在教室门口叫我,让我出去。我心神乱作一团,在监考老师们的注视下,我走出教室。历史老师一脸怒色,说,搞什么鬼。王红卫也过来了,他在旁边替我圆场。估计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历史老师让他滚,滚远点。历史老师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被拽得生疼。在回另外一个考场的路上,他说,每次考前我都会来看看你,担心有事发生,没想到,还是发生了,简直是狗胆包天。

上一篇: 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