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寻旧梦在神东

作者: 李晓东

从《红楼梦》起,寻找儿时旧梦,就成为中国文学的美丽母题。如今,现代化飞速前行,日新月异和翻天覆地之后,追寻与回忆儿时景象更成为“疗愈文学”的共同风格。然而于我,却似乎正相反。因为我童年少年时,生活在煤矿,虽然同样留下许多难以磨灭的美好,但最刻骨铭心、辗转难忘的,是当时煤矿的工伤和工亡。

小学一年级到爸爸工作的山西潞安矿务局五阳煤矿读书,跟爷爷奶奶住在矿家属区西排房7号。6号一家,是妈妈和一女二男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双胞胎,小我一岁,都长得很漂亮。妈妈个子高、很利索,每天把职工楼的床单拿回家洗,三个孩子帮忙搭,门前一片“只此青绿”。当时矿上女人有工作的很少,我很有些羡慕,问奶奶,奶奶说“咱不能眼气(家乡方言:羡慕、妒忌)人家,是死亡家属。”我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组成的词语,很有些难解,不料,却是矿上最常见的群体。

所谓“死亡家属”指井下工亡人员的遗属,包括老婆孩子。矿上政策,给老婆安排工作,通常是选矸楼、灯房、宿舍楼,每月给子女生活费。《平凡的世界》里,惠英嫂就属于死亡家属。作者给了一个温暖而蒙眬的结局,孙少平和师母仿佛结合了。近期到陕西清涧路遥文学馆参观,看视频,说“《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把笔直接从二楼的窗户扔出去”,姑且不说这动作是否属于“高空抛物”,主要是原作最后用的是“……”,表面符号之差,其实大有深意。

孙少平与师母的结合,是一个美丽的结局,但更可能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就我所知,五阳矿没有一户死亡家属再婚的,倒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完全出于经济考虑。矿工工作危险,但收入较高,而且每月都有“麦儿黄”,对农村姑娘吸引力很大,在农村找个未婚女子易如反掌。矿区不是“城乡接合部”,而是被农村包围的小城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五阳矿有职工食堂、灯光球场、俱乐部、街心公园,许多家庭住上单元房,用上暖气、自来水、管道煤气,看上闭路电视,和一步之遥的农村生活,简直是两个世界。明显的城乡差别,使死亡家属本人,不愿意嫁到附近农村去。鲁迅有句“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似可描述此种状态,虽然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两句诗。但也不太彷徨,也没人去土地庙捐什么门槛,煤矿作为工业,尊奉的是太上老君。而且,同样的人多了,就自然了。路遥是善良的,但更是清醒的,他把六颗珍珠平放在地面,看能不能串成项链。

时常,矿招待所门前,一圈人围着,一老一年轻两个女人在号哭打滚,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用问,又一个工人在井下工亡了。见多了,并不太震惊难过,认为这就是生活中的常态。可也没有“只是觉得她们吵闹”,煤矿工人之间的悲欢,还是相通的,大家都处于同一境遇。爸爸的几位工友,我两位同学,都命殒井下,死法各不相同。我一位同学极惨,被脱轨的电车挤到巷道壁上,胸部仅厚10厘米。生活表面平淡无波,似乎岁月静好,其实无时不惴惴,担心亲人出事。一次,弟弟没在通常时间下班回到家,我爸说了半句话“要在地面,就知道他耍去了……”

爸爸下井30多年,直到退休那天。“当个地面工”,一直是他的梦想,尤其在工伤的时候。我还很小,爸爸回柱时被顶板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中安全帽,门牙被震掉两个。右手大拇指骨折,终身不能弯曲。有人说,在井下,越小心越容易出事,爸爸说“在井下,就要多小心”。他身高180厘米,却常说“下井要有三分猴相”。工作30多年,爸爸最大当过副组长,好像没得过先进。职工食堂前的“光荣栏”里,经常贴着胸佩大红花的“先进工作者”照片。有次,我看到“栗红旗,采煤六队”,和爸爸一个队,名字还这样好。不料不久就工亡了,和爸爸一个班,刚还在说话,一不留神被卷进机尾……“采一个工作面,要把一个队的人工伤完呢”,由于小心,他几次伤得都不算重。重伤,像腰或腿骨折,就得住院,病房里,净看到腿高高吊起的年轻人。队里派人照顾,专有名词叫“伺候工伤”,属于轻松活。实践出真知,煤矿医院的骨科,水平普遍高。

如今,爸爸77岁,每天喝二两好酒、抽多半包细烟,和妈妈相跟着买菜、遛弯。“父母在堂”,是子女最大的幸福,我们兄妹却心有余悸,幸福之余,更多深感幸运。

持续50年的担心,在下到神东煤业集团上湾煤矿综采工作面的一刻,便几乎根本消除了。

听说下井考察,同行作家有兴奋,也掩饰不住一些害怕,我则充满期待。我家三代煤矿人,开玩笑说,血都是黑的,我却没下过井。2019年,陪中国作家长治采风团到五阳矿参观井口,我对矿长说,这对井投产时,我在现场。矿长不相信,“井1984年投产的!”“是啊,当时我小学四年级,拿着花环,和同学们一起边跳边喊‘热烈祝贺,新井投产’。”这对井,成了大多数同学生活的依靠,也有人于此“下饮黄泉”……小时常在井口边玩,可不敢,也不让走得太近,只看到一身黑衣戴着矿灯的工人走进铁罐笼,咣当一声,半人高的门关上,外面栅栏一关,信号响起,绞车转动,人直入数百米地层深处。再上来时,出来的人一身全黑,只留下白的眼仁和牙齿,连吐出的唾沫都是黑的。后来常坐电梯,明白了一个道理,从地面向上升,先超重后失重的,高层次人乘的,名曰电梯;从地面向下降,先失重后超重的,煤矿工人站的,叫作罐笼。古语云“名正则言顺”,从名称,即可窥出差异。

在神东下井,换上橘黄色工作服,防水的。鲁迅回忆学采矿经历时说“抽出水来掘煤,掘出煤来抽水”,地层深处,多有地下水,一个班下来,地下水加上重体力劳动大量出汗,工作服里外全湿。夏天还好,冬天换下来放进柜子,第二天全结了冰,要用体温化冰成水,然后更湿下去。先前,工作服由“劳动布”制成,一种灰色的、粗而硬的布料,有点像帆布。“工作衣”一年发两身,多数人要省下一身日常穿用。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工作衣回到村里,吸引力立即爆棚,甚至超过“兵哥哥”。部队转业回来,到煤矿也算最好的去处之一,五阳矿就接收过一批对越自卫反击战立功战士,从前线到了一线,还是“协议工”。所以,井下工作服不仅黑、湿,而且破,俗语道:“远看像要饭的,近看是掏炭的。”

绒衣,现在许多青年人都不知为何物了,却一直是煤矿工人的“小绵袄”,比棉衣薄而紧致,约半厘米厚,非常暖和。同来采风的黄亚洲老师采访神东三代矿工之家,有诗句“白天,矿井抱着老汉;夜里,老汉抱着她”。黄老师不知道,煤矿24小时工作制,工人三班倒,没这么规律的生活。而且,矿井四处是危险,真正让工人感觉温暖的,就是这身绒衣。见绒衣如见故人,淡墨绿色,也许,爸爸当时穿的也是这种颜色,但我见到的,都是被煤尘和汗水浆过的黑。蹬上长筒水靴,挂上自救器,戴上安全帽,每个人都成了将要出征的特种兵。忽然发现,安全帽上没有头灯。头灯拿在手里,随时可以插到安全帽上,也可以取下来,用的是蓄电池,再不用灯房女工往电盒里注硫酸发电了。

我问陪同人员,上湾矿是竖井还是斜井?答曰斜井。“埋藏多深?”“不深,400多米。”400多米还能用斜井,建井技术可谓高超。煤矿战线的旗帜,潞安矿务局石圪节矿,井深137.45米,依然是竖井。斜井,不用罐笼,一般坐电车到工作面。穿戴好,到出发点一看,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居然乘考斯特车下井!不错,和领导出行乘坐的车完全一样!车身一尘不染!不知同行者如何感受,作为煤矿老子弟的我,真切地体会到“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车进入井通道,400余米落差,却完全没有下坡的感觉,行驶非常平稳。《桃花源记》云“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在边城里,意外发现了“阡陌交通……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人间净土。下井隧道,却始终同宽,一路灯光,如夜空的星星,指引我们走到地层深处。石圪节矿老矿井直径4米;上湾矿的隧道,可以两辆考斯特并行,高十余米,地面平整,两壁光滑,顶板整齐结实,和高速公路隧道相同。

又想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到大牙湾煤矿后,全篇终结。许多读者认为,不向命运低头的孙少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人生会更不如意。其实正相反,孙少平在煤矿,恰恰可以实现他几乎所有的梦想。当然,也是作家路遥的梦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煤矿由普采向综采升级转型,“有力气就行”变为需要懂技术、会操作机器。在我成长的五阳矿,就有一批高中毕业的工人,通过考试,到局职工大学学习,并取得中专学历,我小姑夫即其中之一。在井下看《红与黑》的孙少平,很快会认真学习《采煤概论》《采掘机械》《矿井通风与安全》等业务知识,成长为技术骨干,而后,技术员、副队长、队长、科长、副总工程师……一步步走上企业管理者岗位,实现人生价值与奋斗目标。

同时让梦想照进现实的,是拿到“城镇户口”。相当长的时间里,“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具体化为“农村户口与城镇户口的差别”。“吃上供应粮”,是多少人的梦想。我刚到矿上读书时,户口在农村,虽然当时尚无“学籍”一说,然确似乎属于“旁听生”。前几天,在应急部老干部文学群里,读到《中国煤炭工业》公众号发的文章《矿工欢呼的大好事:40年前煤矿“农转非”》,深有感触,往事又回到面前。学名“农转非”,工人们叫“办户口”。办了户口,妈妈带着弟弟妹妹们才从农村到了矿上,度过了阖家团圆的三年。同理,孙少平的孩子,无论是否与师娘共同生育,一出生,便获得城镇户口。路遥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以及其他小说,“户籍闸门”,一直是共同母题。煤矿,却把伟大作家的愿望实现了,而且,唯有煤矿工人获得这一改变全家命运的机会。

“深巷”乃中国文学标志性意象之一。“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然而,最深的巷子,无疑当数井下巷道,且不音”xiang”,而读”hang”。从记事起,“巷道”“工作面”,就如小米、面条一样耳熟能详,真正抵达,还是第一次。

考斯特徐徐停下,沿途星光汇作光明一片。下得车来,如在春日清晨的阳光里,不热烈,也不寒冷,以最平常的态度,欢迎着穿着橙色外衣的到访者。荷兰足球队有句话“真正的男人,穿橙衣”,这些熟读古希腊神话的作家,到了地母盖亚肚腹里,紧张的心情已消逝无存,并非“男子汉气”爆表,而是实实在在看到如今井下的安全。

近10米高、6米多宽的巷道,平直地延伸出去,绿的壁围、白的壁体,和矿职工楼走廊墙体颜色一样,轻轻抚摸,恍惚回到童年,手指却触及地底的微凉。“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在这终年零度左右的地方,蕴藏着数量巨大的,给人间带来光、热和无穷能量的煤炭,直可媲美恒星的光焰。煤炭又名“太阳石”,相传上古后羿射落九日,“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日中有三足乌,堕于地,遂成煤炭,五日落于一处,即我生长之山西五阳矿也。常言道“矿灯是矿工的眼睛”,如今矿灯在井下却几乎失去用处,巷道和工作面都电灯通明。我把矿灯拿在手里,四处照照,似乎要发现“顶板破碎”“支护不牢”等隐患点,却一无所获。

考斯特原地掉头等待,我们通过连接巷向工作面走去。连接巷同时也承担展示长廊功能,两侧展板,图文并茂,用既通俗又科学准确的文字,描述所在工作面概况。“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个自以为血都是煤炭色的矿山老子弟,的确被惊到了。上湾矿,煤层厚8.8米,排面近300米,纵深5000米,每天可采煤5.4万吨,单井年产1600万吨,是全球产量最高单体矿井!

“事非经过不知难”,其他人看到的是一个个数字,我体会的,却是一步步走来,高质量发展的历程。1990年,学高中地理,全国年产量过千万吨的矿务局,不到10个,潞安不在其中。五阳煤矿5000职工,年产仅100万吨,每天面对的,还有触目惊心的“百万吨死亡率”,合规合理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家庭的破碎!

边走边听边看,工作面到了。上午,检修班,机器都静静地停着。同行者问:“为什么不生产?”我越俎代庖答,“现在八点班”。“八点班?啥意思?”只好进行科普,“煤矿全年365天,全天24小时工作制。三班倒,八点班,白班,负责检修;四点班,中班;零点班,夜班,负责生产。尤其零点班,乃出煤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