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梨花(组诗)

作者: 周卫民

对影山

“你要时常望望自己

否则,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衰老”

于是你用一生时间对视

深陷此世的镜中幻象,你爱自己

每日警醒吾身,孤独的身体害怕失去

这个世界的支撑

情深者害怕失去转世肋骨

三千世界,贵妃对视美颜相机

孙悟空遇见六耳猕猴

幸运者的真身才能停止流浪啊

转世桃花终于倒映在那个人眼中

海水下降,我们刷新一次

彼此的容颜,大幕升起

我们再次登台致意

老树繁花

二百年梨子树

每一朵花仍是少年

一棵树冷静得慢慢消失了声音

才算真的老去,而它长出越来越多的童稚

花香,有梨子被提前咬破的滋味

额顶新枝,重现前世落花不甘的脸

花开在每一朵伤口裂开处,苦难

分娩出越来越多的蜜

我的眼中,有你泪水涟涟

青春的过往,也有你被雨水雕琢

皱纹满身的凝重

连理成林

一棵棵连体树,排列出爱情序列

幸福的二维码在空中,不在林间

恩爱,是小天地里的

姿势,也是旁若无人的姿态

大城市的天空,没有比翼鸟

春日繁忙,它们站成情侣摆拍的背景

并肩而立的人啊,此时,请加速按下快门

风起后,有不一样音调

——巨大的折断声

谁是这片方阵里,孤独的异类?

一些肢体刚刚分离

一些身体正结合在一起

人潮退去,空中升起

我们过速的心跳声

梨花戏影

——游梨树沟梨园溯玄宗往事

古老的曲调被你装点成

梨树纹的基因,古老的花园从此

成为宜春北院前厅,你需要一座后宫庭院

卸下皇帝外衣,把内心恐惧躲藏在

遮丑的白玉片后①

一千二百年后,世界遍布你戏影中的

开元盛日:山野的梨园,群芳争艺的

梨园,每座种满新枝的梨园

是你遗留的另一座江山

经年无戏,无人粉墨之地,却观众满园

——仍有梨花的曲调在空中盘旋。无声时

整座山谷是它的,寂寞空庭春欲晚

喧哗时,落英满地,仿佛你

仍在宾朋满座的高楼独坐

①唐玄宗开创戏曲梨园,偏爱扮演丑角并在脸部挂上一小块白玉片以遮面。

观梨树沟三公槐感记

山有三槐,后世者等太久了

终于有资格,对着天子的虚位

拜一拜

手植三槐者,有静待花开之心

广陵人南柯一梦,在小蚂蚁洞中

瞥见了黑客帝国中的纸醉金迷

北魏广阳王,至死

方了却生前愿——我们远观之事

总有不可逾越的城池

八百年周室宫廷余威之外

每个山头,仍遍布低身的树影

今日,三公槐身后

鸟兽遁迹,孤峰旷野

肃穆成朝殿

砬夹子①

广厦千万间,一定不曾有他的

片瓦之地,于是他在山行绝境中

找到未被产权登记的一室一厅

万亿星辰在这一刻,落向重生黑洞

流浪的种子躲进山崖石缝

片片梨花,持续从远方飘来

黎元找到避世天堂

井中天,一人容身之地

长出一段村庄史

狭窄的极限里,宇宙是三角形的

他不知道,苦难的砬夹子外

满山梨树正在破土

花香扑面的村庄名

即将被叫出

①砬夹子,天然巨石砬夹子形成的房屋,梨树沟最早住户居住其中,自此梨树沟立庄,至今此砬夹子尚存。

粉梨花

梨花节的白色群体中开出粉色花朵

古老的极简主义乐章,跳出闪电音符

但你相信,那是一种放弃绝对冷漠

回报这个世界温柔的暖色。那是你幼年

关于不可实现事物的一场惊喜

一次突然奇迹。梦呓中妖而不艳的

中庸之美,叛逆之美,妥协之美

是神圣血统体系内,不可原谅的

突变一笔,还是需要呵护

繁衍下去的优质基因。不再过问

遥远的遗传密码,需要穿越多少万公里海洋

才能抵达,这一侧古老的身体

你只需等待它的额头

点染出眉心的火焰——假使你

看到一朵粉红梨花,在古诗词的大道中

瑟瑟抖动,它已在高铁的枝条体内

激起过一场场,狂欢的波澜

栗树谷

几世人合抱过,才能挽救一棵棵

幼时伤心过的树,你看它们在年轮荡开的古道上

定格,在指定位置端坐成

凡心顿悟的神明。往事如死结累积

扭转的曲线,凝固成体内波澜

现在,朝拜者指认着,挂满许愿带的树冠上

那些沉甸甸的祝愿:财富、爱情、自由、健康

也指认出某个隐秘角落,不为人知的心事

嘘……有多少美好

不能对这个世界说出

几瓣嫩芽,在头顶长出又轻轻掉落

相信我,隔开我们的不是时间

而是规则,相信我

栗花凋谢后,会结出熊爪状的果实

在燕山南麓,中年荷尔蒙的山村夏夜

风干的栗花们被农妇编成驱蚊火绳

她们点燃那些,古老的花束

仿佛举行着,山间万物繁衍的仪式

登石林峡顶峰望黄松峪水库

——致小麦

我把你的名字简化为

汉字里常见的植物,就像我们气喘吁吁

终于把碧绿的黄松峪水库收缩为

一枚指环上的纽扣

高空远眺,崖壁上的水位线

如绳索勒痕,每座湖都曾有少年的波涛

是哪一条紧箍突然让它

心境渐安,年事暴长

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皈依

现在,它在你的视线里安静

而我见过它在山间大水的雨季暴动

吞咽下数日洪流和泥沙

在祖国另一方,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

你是否会想起,这边多雨的时节

正让一个人思绪漫漶

他指尖上的碧玉,随时会放大成湖泊

三眼楼往事

我们曾以为那是一座

年代远久的宝藏

它坐落在人迹罕至的山脊另侧

墙身风化,石礅破损

我们在它轮廓脱落的瞭望孔后窥视过

落幕前的晚霞,和永世燃烧的夕阳

我们猜测,这里曾是古老神秘的饲养场

它的体内囚禁过,消失已久的神物

谁将成为它的盘中餐

我们嬉闹了很久

直至后来,我们化作了它的替身

——在荒凉数百年的

瞭望台遗址上

黄昏中伸出的手臂

突然投影出一具具

膨胀的蛮荒之躯

一树

那一刻我看到了它们

树形的基因

在梨树沟,燕山冬季的斜坡上

光秃秃的柿子树脱掉

满身灯笼。枝丫笔直向上

倾巢麻雀从天而降,落成

树的皮肤。这使它陷入一片深邃的蓝中

树,长出羽毛

它们停止喧闹

一个鸟群的欢快,静止为一树沉默

一棵老树长满起飞的欲望

雪地梨花

有一种花会开很久

在梨树沟,状元台

北坡积雪是繁华世界沉静下来

忧郁的另一张脸,这些

来自遥远世界的花朵,不肯融化

它们脱胎于大唐的梨花

山野的梨花,关汉卿的梨花

它们躲过时间大雨,纷落成

鹅毛、羽绒,惊心的白内障

雪崩前,拉满内神经的微粒

在失声的雪地,在摇摇欲坠的枝头

被覆上一层层,他人的身世

只有当我们,重新经过时

这些六边形建筑材料才显露出

原始的尖锐。北风吹起雪纷纷

更多的雪,在我的手机世界里

堆积,忽明忽暗

不惑年古火山赏梨花有怀

你我这般安静之物

常怀一份深不见底的火热

皮肤锈迹,脸色清冷,不善言辞的人设时常

被忽视,却总要暗下苦功

时时练习腹式呼吸术

把易怒体质安抚为

大慈大悲之心。寡言,社恐

仿佛已忘记那场喧闹——

人群逃散,万物紧张,天空灰蒙蒙的

像审查者严肃的脸。捡起的石片

偶尔还在掌心跳动

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记忆,花瓣

烙在身上,数百次心悸

才冷却了身体,化为阵阵梨花的波浪

春日,梨花的咒语

醉酒的梨花有桃花之心

桃花的性情,桃花的身曼,桃花的心事与情笺

漫天飘降着梨花的脸,桃花的脸,杏花的脸

它们相处太久了,已学会共度一个春天

我的记忆模糊一片,梦里亏欠的事物

越来越多,古老的技术学会又忘记

梨花,念起早春的咒语

“伤心是未被爱你的人,从人群中认出”

接着,念出夫子眼中的夭灼

那一日,洁白的云团在山顶

聚成满目肥硕的梨花,醒了的梨花

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冬日漂流

许多今天的日子曾在

少年的河道里浮现,那一日

我敲开脚下冰层

致使水中天空塌落,解封的时间

漂向远方

失散的人,此刻我在梨树沟这条

极窄的金属滑道中旋转、下降

这空心化山村,重新长出的弯曲经脉

正在引领我们冲出,偏隅宇宙的螺壳

——一场关于冰冷的必修课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天地冰冻

凝固的事物纷纷把身体

交还。有那么一瞬间,阳光

在水珠模型里织满人工

智能的神经网络,哦,万物值得拥有

更好算法的旅行

水滴,星辰爆破,在终点

我们脱下湿漉漉的雨衣

抖落满身狂呼

石林峡巨石

震裂的圣旨,来自混沌期

平衡力的角逐,我更愿意把它们的年龄

缩短为史书可以记载的长度

它们太大了以至于

每一颗都是孤独的,每一颗都是

宇宙沉重的心啊。我们拉手

围绕着其中一颗,旋转

像是觉醒的微尘,绕着荒凉的地球

不知回到很久以前

还是抵达了很久之后

我们终于看清了,它高高的脸上

有了来自远古的

慈爱和悲伤

乱石的王朝

动一动,就变换了朝代

就变换了石头的身份

高高在上的,碎落成草民

隐忍几个世纪,危险边缘

脱胎出最高的王

深夜里,骨骼的折落声

像神在咳嗽

你看,它抛开了同类

才显出了真正的威严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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