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公园

作者: 徐迅

在公园里

我说只要一走进公园里,心里便变得无比安静。朋友不信,说公园真有那么大的魔力?我认真地点点头,对他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夏天,跨过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北门的那道栅门,便像跨过了一条分界线。周边陡然清凉,一阵澄明洞彻心扉,似乎园里园外是两重天。你说,这是不是有种神奇的魔力?

现在都讲公园的“20分钟效应”——说人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到户外,不需要任何运动,紧绷的神经就得以放松。要是能够接触大自然,哪怕在公园待上20分钟,就拥有良好的精神状态……很多人还现身说法,证明公园具有治愈能力,创造了“治愈”“治愈系”时髦词语。尽管也有人认为“公园也不过是用草地伪装起来的人行道”,但更多的还是感觉,公园与泥土关系洁净而体面,对健康人有利,对身体有恙的人更为有利。公园对人的友爱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有研究证实,一个人若在自然环境中待20到30分钟,就能显著降低体内皮质醇(压力荷尔蒙)含量(约10%),从而减轻压力。自然环境能够舒缓前额叶皮质这一大脑控制中心,松弛肌肉,帮助人更好地恢复活力……只是我逛公园时,还没有这么一说。除了朋友们善意朴素的劝慰之外,再就是因为没有工作,我有很多的时间要打发。到了公园,甚至有规律地到公园,时间不仅被占有,我还贴近了自然。自然,也唤醒我关于乡土和生命的记忆,心里有一种充实和新鲜感。

园里园外两重天,这显然与公园里形成的小气候有关。良好的植被和气候,酝酿了清新的空气和芬芳的泥土,让人充分享受自然的美妙。但无疑,公园也是一个巨大的接收器,在接受人们一切美好时,也接纳了人的各种情绪,接纳一些人的倾诉……一些命运遭遇突变,或跌入人生谷底,暂时陷入精神困顿的人。在熟悉的地方,一片树叶的响动都让他感觉不怀好意。但到了公园,换了个环境,心情就大不一样。美国作家梭罗说,生了病的话,医生要明智地劝告你转移个地方,换换空气。谢天谢地,世界并不局限于这里……大概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在公园里,我常常会听到一些喋喋不休的牢骚,看到非同寻常的一些动作。当然,也有宽容者的推心置腹。比如:“这叫啥事啊!你看我生病,他拿他媳妇吃剩下来的补品看我……”“你这还行吧,也许是那补品金贵,还有凑份子,里面夹着假票子呢!”“那恐怕也是人家没有看出来吧?”……如此种种。一位曾是单位小头目的病友说,他生病时,单位的同事也很关照,但弄出的事情却让他啼笑皆非了——开始领导告诉他,他的工作暂时不变,要他好好养病,手头事情有人分担……但没过几天,单位就将他的职务撸了。且既不通知他,也没有组织文件……接着,还发生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有人以他名义向单位借钱,而接替他的人竟然一个电话也懒得打,不经核实就借出了几万块钱。结果遭骗,单位至今还把这笔账挂在他的名下……

为此,他曾百思不得其解。但到了公园,他说他心里的一地鸡毛便烟消云散。甚至,他还不止一次,为自己的唠叨而懊悔。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有几年,我也是身心疲惫,感觉自己像掉进了布满藤蔓水草的河流里,被什么缠绕,像鱼儿不幸触上硕大的粘网,挣不掉,摆不脱。像喜欢做噩梦的人,一个梦连一个梦,醒时浑身湿淋淋的——比如一只羊走失,以前能轻而易举地找到,那时却找不到;种下一颗子,以前迅速地生根发芽,那时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以前不是事的事,那时却时有麻烦,一次次的,感觉自己像是触了礁的小船……母亲央人算命,说我是命犯小人。遇到宵小和恶心事,我当然也找人倾诉——向一位老者倾诉,老者告诉我:好花自谢,恶花自败。比如公园里的一些花草。连树叶也会遇到坏虫,何况人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一两只害虫很正常……听了老者一番话,我居然立即释怀,感觉比经常逛公园的我,他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人在绝望时脾气容易暴躁,还会骂人、摔东西……但我生病后,却没有任何破坏欲望。反而觉得任何一种破坏,都是懦弱和内心无助的表现。既然生命的结局一致,何必把比结局更坏的情绪带给家人?……公园是自然的一部分,走向公园,我投向公园的怀抱,一次次地与自然进行交流,似乎无形中也寻找到启迪与安慰——人的一生,应该有几回把自己心灵交付给自然。

我对公园的“20分钟效应”半信半疑,对一切新鲜词语出现都不敏感。但走进公园,就会想起史铁生先生。想起他曾赋予公园种种生命精神——在《想念地坛》里,他说:“一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然,浑厚。于是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电影里的慢镜头,人便不那么慌张了……”因为他这话,我就几番进入地坛公园,想寻找他的心灵足迹——那些年,我一直在地坛公园旁边工作生活,但却一次也没见到他。但在我心里,这位21岁瘫痪、30岁患肾病、47岁尿毒症,坐着轮椅,靠透析而活着的人,不仅是一位觉悟、豁达,浑身洋溢才华的伟大作家,也是充满力量的命运强者。如果说,人世有人生大师之谓,只有他才配……在《我与地坛》里,他说,公园里有一个园神,这个园神或者来自天国,或者就是公园里自然里凝聚的一种精气神,照应生命。这话我相信。

詹姆斯·范·普拉格著有本书叫《与天堂对话》,书中有一个情节:那天午饭过后,他刚放下瑜珈熊的午饭盒,所有的孩子都朝教室里走去,老师万里克太太也走进教室。与老师的目光一相遇,一种悲哀情绪奇怪地溢满身心。于是,他走到老师面前,突然说:“一切都会好的,约翰摔断了腿!”老师莫名其妙,很不高兴地对他说:“你在说什么?”他还是回答道:“约翰被汽车撞了,不过,他还好,只是摔断了腿。”这一下,老师脸色变得煞白,尖叫着跑出了教室。

但事情很快得到印证——第二天,老师的儿子约翰就摔坏了腿。后来老师说:“你是一个特殊的人!”普拉格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和第一次知道,他有着“通灵”的功能。

在希腊的神话里,通灵是“关于灵魂”的事。普拉格对此深信不疑,后来一生都在为通灵的存在而工作……有一年的雪天,我在朋友的地下室,突然接到家里电话。地下室里信号不好,我当时没接通。出了地下室,我回了电话。原来电话是母亲打给我的——母亲从未给我打过电话。但母亲接过电话,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我“注意身体”。然而,就在接完电话,我下一个台阶时崴了脚,脚踝骨就骨折了——做完骨折手术,我回到老家疗养,朋友当着母亲的面,将那天的事说了出来。母亲一听,情绪立即低落下去,连声说,以后再也不给我打电话了。弄得我心怀戚戚,再也没有勇气询问母亲那天是不是真有什么预感。母亲不停地说:“你长到这么大,也没有受过什么皮肉之苦,我不该给你打电话……”母亲认为我的灾难与她有关,在一旁偷偷地流泪……

多年以后,我在故乡参观了一家量子计算研究所,知道了“量子现象”。说地球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微尘。而两个粒子即使相距很远,但它们在状态上彼此耦合,彼此影响,就像是捆绑在了一起,他们称这是“量子缠绕”。量子纠缠的发现,证实了世上存在第六感、预兆、梦魇等的诸多神秘、诡异之说的正确性。我不懂科学,相信母子连心,要说缠绕,也是一种奇妙而神秘的“心灵缠绕”。

在北京漂泊生活多年,我只接过母亲在北京度过一个春节。一般都是回老家陪母亲过年。那年因为生病治疗,没有办法回老家,同时也是怕老人担心,妻子和我都将我的病情瞒着她。可也因为生病,嗓子奇怪地嘶哑,连给母亲打电话都不敢——出院不久,一个外甥与我通电话时不小心说漏嘴,说母亲在自家门口的平地突然重重摔了一下,摔坏了胯骨。但母亲嘱咐他们瞒着我,被送进医院做完了手术。听到这事,我心里猛然一惊。放心不下,还是拖着未痊愈的身子赶回了老家医院——大病初愈,我身子还很消瘦,怕母亲看出端倪,我故意坐在离她远一点的床上。但母亲还是发现我的消瘦,说:啊!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然后,又说,我不晓得我是怎么了?那些天,我总是糊里糊涂的,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害得我让你花钱,拖累了你!

我一听,泪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心里一咯噔,盘算母亲摔伤的日子正是我在医院煎熬度日的时候。难道真的母子连心,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应?我默然无语。只说自己刚患了一次重感冒,工作又忙,所以消瘦,嘻嘻哈哈想搪塞过去。

母亲望着我,显然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明白不能骗过母亲。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询问过,我也没有告诉她那次生病的实情——这里恐怕彼此都有一些想法和小心思。但我知道,人类认识世界的能力总有局限。像我无法体会我出生前的世界模样,来到这个世界,我也无法像一个精密的仪器,完整地保持生命密码。我是一个人,一个有肉体也还算有思想的人。人是环境的产物,大的环境和小的环境,都在掌控着人类的命运。

一个人除了肉身之外,究竟还有着什么?——况且,这肉身也极其脆弱。就像我,终于让自己出了问题……好,我是在恢复!但我终究是残缺的,像一只苹果被虫咬了一口。这一口,就让母亲给的生命从此不再完整。我罪孽深重。

被歌唱的芦苇

故乡丘陵绵延,河湖沟塘边长有菖蒲、水草和柳树,大面积生长的芦苇却很少。因为唱过现代京剧《沙家浜》里的选段,很小我就知道了芦苇,也知道这戏原名就叫《芦荡火种》。再就是从课本里学到“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话,老师说这是伟人用来讽刺不学无术之人的——由此看,课本和戏曲都能够提供知识。

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我先是在北园看到一河芦苇,杂乱无章,长得不很真实。但它们生长着,却终于长成了公园的一个事实。一年深秋在南园,我又看到一大片芦苇。那一大片芦苇一片秋黄,有一种枯败的苍茫。我心里一颤。想也许是面积太大,芦苇的繁华与衰落就让人惹眼,心生惆怅——正是芦苇收割的季节,许多人一块块割下芦苇,把芦苇堆成一堆堆的,很快用车子运走,大地寂静得如同产后的母亲。剩下的芦花摇曳着,慢条斯理的,像一枝枝狗尾巴草,让人联想到什么尾巴长不了。

为什么不让它自然地凋谢?我问园林工人。园林工人说,枯黄的芦苇火星一点就着,一旦燃烧起来,芦苇丛就化成了一片火海。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是北京的门脸,干燥的冬天,防火是件比天还要大的事情。因此冬季芦苇枯干,他们就进行一次性处理——但一些动物保护者们认为,公园里许多鸟依赖芦苇丛筑巢繁殖或越冬,这样做无异于釜底抽薪。还有人陈述芦苇割与不割的利弊,使公园的管理者决定对芦苇实行轮割。

第一次收割在秋天。在芦苇与道路的相接处先割一圈,形成一条防火带。这样既保住了芦苇,又能让鸟类有地可栖;第二次是在次年春天。3月底,新的芦苇萌生,前来筑巢繁殖的鸟儿还未到达,这是芦苇生长的一个空窗期。这次收割,还因为园里的水是再生水,芦苇在净化水质的同时,也吸收涵养了大量的氮磷等物质,割除芦苇有利于水质保持。最后一次收割是在五一节前,此时新的苇叶已经萌发开了。

我观察芦苇的方法是顺从节候的秩序,从春天开始。春天是一切植物萌生绿芽的时候。所谓“蒌蒿满地芦芽短”,芦根在春水里吐出淡紫色芽,从芦苇的茎中,鲜嫩的叶一片片钻出,如芙蓉出水般在风中袅娜,一伸一展,就一大片的碧绿青翠了。它们相互攀长,摇身就一片茂盛。株株俊秀,根根尖挺的芦苇,这时就像插在大地的一支支碧玉簪。整个春天,它们临水而居,每一株叶又像是忙得沁出汗珠,晶莹莹的。那是春雨或晨露。但它们浑然不知,它们羞羞答答的,径顾地低着头。

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一下子成了动物的乐园、鸟类的天堂。背着剪刀尾的燕子在上面不停地飞着,麻雀、翠鸟、戴胜鸟、大杜鹃……噗噜噜地,拍翅而起或敛翅而立。苇丛深处,不时传来“布谷布谷”和“呱呱唧”的声音,这是布谷鸟和东方大苇莺的叫声。阳光下,蜻蜓、蜜蜂、蝴蝶也飞了出来,蚱蜢蹦跶着……甚至连湖里的绿头鸭都跑到栈道,一扭一扭地,显摆。春天的芦苇丛洋溢自然的情趣,也蕴含着生命的奥秘……

最大的秘密就发生在布谷鸟与大苇莺身上。人们说唱歌的布谷鸟,唱起来没完,从不关心自己的后代。其实它本就是一种巢寄生者,从来都是将卵产在其他鸟巢,由其他鸟代为孵化和育雏。世间以此为繁殖方式的鸟类多达80多种,布谷鸟就是典型的代表。它能把自己的卵寄生在100多种鸟巢中。大苇莺即是它所侵占的对象之一。大苇莺温柔娴静,经常把巢建在苇秆之间,雌莺负责孵卵,雄莺出外觅食,有时夫妻俩也会双双离巢。就在它们离巢时,心怀鬼胎地蹲在旁边的布谷鸟,就迅速落于它们巢穴,产下一卵,同时将大苇莺产下的卵扒拉出巢,让巢中的卵数相符,然后飞速地逃离。

布谷鸟靠这种“鸠占鹊巢”欺骗而生。可恨的是小布谷鸟与母亲天性一致。在大苇莺哺养下长大后,当大苇莺夫妇出去觅食时,它就拱起羽翼未丰的翅膀,将同窝同出的小苇莺们拱出,让自己成为大苇莺夫妇的唯一。再等到长大,不需要喂食时,它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飞走了,对哺养它的双亲毫无感恩之心。可爱的大苇莺对此浑然不晓,或者说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