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精神”与广西现当代文学创作关系建构

作者: 雷育斌

花山岩画位于广西崇左宁明县,拥有2 500多年的历史,是规模宏大、内容丰富的岩画群之一。2016年,它成功入选《世界遗产名录》,成为广西首个世界文化遗产。这些岩画以赭红色颜料绘制,展现了形态各异的人物、种类繁多的动物、生活器皿及刀具等图腾,生动体现了骆越先民的艺术表达。岩画作为物质媒介,通过图像符号系统将族群的历史经验、信仰仪式与集体认同镌刻于崖壁,成为跨越时空的民族记忆载体。

文学作为文化的重要表现,常在创作中展现民族文化与精神。花山岩画作为壮族文化遗产,是骆越文明的历史见证和族群精神基因图谱。其中蕴含的“花山精神”,如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礼赞、对族群认同的坚守及与天地抗争的生存意志等,在桂西南文学创作中经历了从历史记忆到文化符号,再到精神内核的深刻转化。正如黄伟林所言:“花山岩画作为一种文化,长时间、深层次、层累性地建构于广西壮族的内心世界。”这种文化建构在文学领域持续得到体现、转译与重构。花山岩画既是壮民族精神内核的物质体现,也是桂西南文学创作的重要文化母题。研究两者的建构关系,有助于深入解读桂西南文学。

一、花山岩画的文学再现与转译

花山岩画中的图腾群像,犹如凝固的史诗,镌刻于左江崖壁之上,其跨越千年的视觉叙事系统为桂西南文学提供了独特的意义空间。在桂西南作家的创作实践中,这种以岩画为载体的文化记忆正经历着从物质图像到文学符码的深刻转译。

黄鹏的《花山画语》一书,书名本身即构成了一种隐喻性宣言。在这里,“花山”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承载族群精神的文学象征。书中《探秘岩画》篇章,以史学家的视角解读岩画,采用诗性语言描绘:“这些色彩鲜艳、不断重复的画面,与山崖、河流和台地共同构成了神秘而震撼的文化景观,被称为‘崖壁画的自然展览宫’‘断崖上的敦煌’。”作品将历史叙述与文学叙述相融合,通过文学想象激活岩画的时空冻结状态。

在《拜谒花山》篇章中,作家重访花山,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溯源之旅:“我的心在烟火的袅袅升腾中,渐渐躬伏,匍匐在明江水面上。我的灵魂,在骆越先祖的招引下,随着淡蓝的云烟,徐徐上升,抵达花山画图,在那红色热烈的世界载歌载舞。”作者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物质载体与象征意义的共生共振。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卷二《记忆骆越》通过考察花山岩画,深刻揭示了骆越文明的历史发展脉络,赋予了花山岩画更加深远和厚重的意义。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岩画作为“记忆之场”的原始功能虽逐渐弱化,但文学通过符号的再生产,构建起了新型的记忆载体,让这一古老的文化记忆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在桂西南作家群中,再现与转译的现象并不罕见。作家们通过文学想象与历史记忆的互动,巧妙地构建起跨时空的关联。周耒的《铜鼓与猴王》便是其中的佳作,作品中多次出现铜鼓这一元素:“一个晚上,德隆爷爷突然带来了一面铜鼓。这面铜鼓足有半米高,宽可两人合抱。铜鼓中间有太阳的图案,鼓面边缘还卧着四只铜青蛙,在月光的照射下,铜鼓透出清幽的光芒来。”铜鼓在这里不仅是壮族图腾符号的再现,更是凝结着壮族精神的文化载体。

文中对铜鼓上“太阳”与“青蛙”的意象描写,与花山岩画中“人—鼓—蛙”三位一体的图腾体系形成了呼应。壮族铜鼓鼓面中心的太阳纹,象征着骆越先民的天体崇拜,这与他们对太阳运行规律的掌握及稻作周期密切相关,因此成为连接天文认知与农业生产的神圣符号。而鼓缘的立体蛙饰则揭示了更深层次的生殖崇拜内涵,与花山岩画中大量的“蹲蛙人”形象相互映照,小说中德隆爷爷敲鼓壮气的情节,也暗喻着文化基因的传承。

值得注意的是,周耒在《铜鼓与猴王》中选择山崖作为主场景,展现了猴子的生存环境,更深层次地,崇左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以及山林、悬崖、河流等自然景观的丰富性,都与花山岩画所在的悬崖环境相呼应。

冯艺在《红土黑衣——一个壮乡人的家乡行走》中撰写的《谜一样的花山》,黄神彪的散文集《花山壁画》,以及朱德华创作的儿童文学《花山少年》等作品,都以花山岩画为着眼点。这些作家的文化自觉促使他们在创作中自觉地融入民族文化,展现了左江深厚的红土地文化,以及以花山岩画为核心的文学题材。这不仅进一步验证了花山岩画作为文学创作的母题地位,也丰富了桂西南文学的内涵。

二、花山文化对桂西南文学的赋形

花山岩画以图腾形式揭示了骆越先民与自然的原始对话,这种精神基因深植于喀斯特地貌之中,并在桂西南作家黄其龙的文学创作中得到生动展现。其作品如《奔走的石头》《与野》《垂钓者狂想》等,凭借独具灵性的文字,成功构建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精神谱系。

黄其龙在敬畏自然方面,展现了人与山石间的共鸣及生命体与自然力的和谐。在《奔走的石头》中,他描述自己从最初的仓皇逃离到后来的跋涉山头,内心最终收获诗意笃定。这种转变象征着他从对自然的疏离到精神的回归。当他反复穿越喀斯特地貌,获得“诗意笃定”时,“山头”已成为自然地理与骆越先民“以山为灵”信仰的双重象征。他甚至愿“充当石山,为美开光”,将身体视为地质存在的一部分,暗示了从身体到精神的升华。骆越先民绘岩画表达对自然的依赖与敬畏,而黄其龙则以文字深刻解读山石精神。

同样,周耒在《铜鼓与猴王》开篇也生动描绘了大山作为村里庇护神的形象。村民劳作之余,凝视群山内心安然,这一描绘赋予自然神性,本质上是对自然神性的精神皈依。这种信仰并非单向索取,而是基于依赖与敬畏的共生关系,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深刻内涵。

地理环境深刻影响人类文化形态。广西的十万大山孕育了壮民族的生存智慧、坚韧性格和抗争精神。骆越先民在悬崖创作的花山岩画,便是这一精神的见证。这些品质在桂西南文学作品中被映射为坚韧不拔的人物性格,塑造了众多在艰难环境中求生的民族群像。

梁志玲深情描绘了边缘女性的挣扎历程,展现她们的踏实、肯干和不屈不挠。世人常视婚姻为女性扎根城市的桥梁,而《梳头的声音》中的绿女,却如野草般倔强,坚守着城市中的“朴素”。文中描述:“只见一个女孩站在‘招女工’的牌子下,那种拘束是有一点儿像绿女……”火灾逃生后,绿女拉直头发,其拘束成为未蜕变成城里人、坚守自我的隐喻。在《突然四十》中,张国花历经下岗、丈夫赌博等打击,每日穿梭于报刊亭间,形成生存闭环。即便如此,她仍热爱这份工作及其带来的琐碎,彰显坚韧精神。

梅帅元、杨克在《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中描述道:“花山,一个千古之谜。原始,抽象,宏大,梦也似的神秘与空幻。它昭示了独特的审美氛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百越境界’,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整体。”花山文化的神秘特质为桂西南文学作品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姚李福(网络笔名:浮梦流年)的小说作品,如《劫天运》《鬼话连篇》《五阴诡事》等,多聚焦于桂西南边境的奇幻故事,每一部都洋溢着丰富的想象力和奇幻色彩。《劫天运》讲述了主人公夏一天从“阴尸鬼命”到改写命运的过程,他继承外婆衣钵,修炼道法,驾驭鬼仆。作者巧妙地将本土文化与超现实叙事融合,构建了一系列“鬼出龙州”的传奇故事。

朱德华的儿童文学作品《花山少年》同样充满神秘色彩。开篇即是小主人公夏宝寻找“神仙洞”的冒险:“‘我绝对相信花山上藏着一个神仙洞’,夏宝边说边转着脑袋,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高山,‘你瞧,山挤着山,到处都是石头和树木,怎么可能没有山洞呢!上次我和蓝海他们上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山洞,黑漆漆的,都不敢进去。后来,在下山的路上,我们又看见好几个小山洞’。”小说通过儿童视角解构花山传说,并在叙述中加深神秘色彩,穿插老一辈的传说、体育老师的花山武术招式、朱老师对岩画的研究等内容,将花山文化再次推向大众视野,实现了文化的再现。

由此可见,花山文化以其自然神性与坚韧精神等特质,为桂西南文学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基因与美学范式。从黄其龙笔下化身为山石、为美开光的哲理思考,到梁志玲对女性群体的深刻挖掘,再到姚李福、朱德华对神秘叙事的创新转化,桂西南作家在文本中将传统的花山文化解码为当下的精神图谱,展现了文化的传承与创新。

三、花山精神与桂西南作家的创作共振

谈及文学创作,作家主体性不可或缺。花山精神经当代作家自觉传承与创新,在文学领域获得新解读。这种创作自觉源于作家对花山精神的深刻认同,体现在其创作观中。冯艺在访谈中谈及散文创作时强调,应立足本土,写熟悉的生活,包括家乡的故乡。提及《朱红色的沉思》《桂海苍茫》《红衣黑土》等作品,他表示,这些散文是他对故乡的深情回望,是与本土、民族的对话,旨在展现一个绚丽诗意、历史悠远,且充满浓郁民族与生活气息的故乡。冯艺的创作观立足于本土,以熟悉生活为出发点和归宿,反复提及的故土、民族、历史等元素,体现了他对花山精神的认同与传承,也是文化在文学中的反映。

桂西南老一辈作家凌渡聚焦于“民族书写”,认为“生于斯,长于斯,长期生活于斯,乡愁无形中便凝聚成每一个人的胎记”,从而创作出具有浓郁地方色彩和民族特色的作品。老一辈作家如此,年轻作家亦接力前行,共同构建了独特的“花山”文学版图。

通过这些作家的创作观念和实践,花山精神与桂西南作家创作产生强烈共鸣。他们的作品不仅传承了花山精神,更实现了创新与发展,使花山精神在当代文学中焕发新彩。这种共鸣既展现了作家对花山精神的深刻认同,也体现了他们在文学创作中的主体性和创新性。

四、结语

花山精神与桂西南文学创作的关系建构,本质上是花山文化与文学创作者双向互动的过程。桂西南作家通过文学解码、转译与建构,实现了花山文化从崖壁图腾到文学图谱的创造性转化。这种转化不仅体现在黄鹏、周耒对岩画符号的跨媒介转译上,还体现在黄其龙对自然神性的哲思赋形、梁志玲对生命韧性的细腻描绘,以及姚李福、朱德华等作家对花山神秘色彩的叙事中。桂西南作家的“在地性书写”,将花山精神中的族群认同、自然崇拜与抗争意志转化为文学语言,证明了文学书写不仅是记忆的载体,更是民族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工具。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基金项目:2022年度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广西壮族作家文学创作与‘花山精神’关系构建研究”(2022KY0745);广西民族师范学院校级科研项目“地域文化视域下当代广西文学创作研究”(2022YB044)。

责任编辑 黄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