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陕峡谷的南大门

作者: 卢静

千古禹歌流不尽

当万里长河夺门而出,是谁在悬崖峭壁上一刀一斧,雕凿下民族厚重的史书?这里就是古称秦晋咽喉的龙门,又称禹门口。

高原上的海子蓄满星辰,光芒倾溢出来,孕育了九曲大河,河水古陶色的容颜下,依然能听到星光的撞击。黄河奔腾到内蒙古托克托突然转折后,南下穿越晋陕大峡谷,千里雷鸣,猛浪湍流,书写完九曲中最大的一个“几”字。滔滔黄河水,穿越龙门不久,到晋南风陵渡一折,纵使眷恋不舍,亦从此东流入海。她用最强有力的臂弯,深情搂抱了河东大地。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天堑龙门,无疑是中华民族大地上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

龙门矗立于龙门峡口,听风声猎猎,你会想象这是七彩尾翎的凤凰的长啼。龙门的古老传说,让山脚下的每一朵小野花都热泪盈眶,让每一只垒巢的蜜蜂都荡气回肠。上古时期龙门山堵塞了黄河的去路。奔腾而去的河水,被挤得十分狭窄,常常溢出河道,酿成水灾。大禹观察好地形,率先民们苦战不止,将高山凿开一个大口子,河水终于冲出石门,声如巨雷。上古恶蛟兴风作浪,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大禹治水的传说流传甚广,成为一个民族难以磨灭的悲壮激越的英雄史诗。伟哉,大禹!临危受命,变堵为疏。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与民众奋战野外,劳苦得不仅脸黑人瘦,甚至小腿肚子上的汗毛都磨光了,趾甲也因长期泡水而脱落,但他还在“薄衣食,卑宫宇,排淮泗,决汉汝”,使得“生民相庆,免为鱼”,如此公而忘私,怎能不让几千年后的华夏子孙纪念呢?

黄河恰似一条鳞光闪烁、澎湃轰鸣的巨龙,却被束缚在晋陕大峡谷之间。由你纵情想象吧——迫近龙门,河床愈宽,黄河便愈咆哮着,雷霆万钧,高山却岿然不动。马上奔到千里峡谷的尽头龙门了!一个急转弯,狂涛顷刻撞在铁青色的悬崖上,遮天蔽日一般,射出一层层冲破云霄的雪浪。你会说,不是古话说“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吗?是的,在这第一次金浪喷雪后,河水被迫猛掉头,闯上对岸悬崖的垒垒巨石,又怒吼着,冲起一堆堆直射天空的雪浪。碰壁后,再退回去,随即与河床中的一座巨大礁石相遇,演绎雄奇激越的一幕。

昔日前秦苻坚至此,发出“美哉,山河之固”的赞叹。龙门山水,自古以来即为黄河上的名胜。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昂首仰望双崖,俯听滚滚洪涛。龙门当时并不是郡县名,只是一处名胜。太史公司马迁却称“迁生龙门”,可以隔着历史的重重烟幕想象,“龙门”二字在太史公心底激起了温暖与自豪的波澜。

在一湾清清的流水边,还是在一牙弯弯的月亮下?一个妙龄女子,久久伫立,遥望夫君。啊,重聚的渴望,伴随着焦虑、忧伤与彷徨的步调,踏出中国有史可记的第一首爱情诗。上洪涂山氏女久久等候的人便是大禹。“候人兮猗”被称为南音之始。新婚才几天,大禹便辞别家人,率众治理天下滔滔的洪水,此后三过家门而不入。作为一个生命短如朝露的个体,回首鸿蒙开辟的幽幽萤火,吟一首沉雄甚至悲壮的史诗,心中怎能不动荡?

也许一个破晓时分,你从东面的市镇穿越鳞次栉比的房屋,穿过叫卖河津小炒、酸汤猫耳朵、樊村羊肉胡卜的小摊,或从河的对岸,穿过西部韩城满是吆喝声的摊子,你走向秦晋咽喉——龙门。稠密的人烟,逐步让位于疏旷的原野,你终于伫立在龙门峡口的大桥上,极目远眺,黑暗的阵痛中孕育一轮红光摇荡的旭日。群山踊跃,争前恐后,似骏马昂首、迎风长嘶、你的身躯再转一个角度,那一脉蜿蜒起伏的青石大山,又似日边骤然奔来、绵亘不绝。

站在黑夜里,你仰望铁青色的双崖,崖顶刺向浑圆的穹顶,星星冻结成一簇一簇的金蕾,仿佛顷刻便要在崖顶怒放。河水已酣睡,发出轻轻的呓语,那是天人相亲的时刻。

黄河西来决昆仑

往昔禹门口交通靠渡船,斑驳船影,粼粼浪花,十余个船夫拉着纤——这张民国时期的黑白照片记录着消逝的岁月。当年禹门口铁索桥正式动工,为赶上开国大典,工人们昼夜施工,完工时,秦晋两岸人们奔走相告。谁料凌晨,桥板却被夜里的一场大风全部掀翻掉到河里。建桥工人毫不气馁,吸取教训,奋斗不止。一九五〇年春,一条自古未有的新式桥梁终于横跨禹门。后又陆续建了钢桁铁路桥、悬索公路桥,再加上坐落于河中孤岛与陕西河岸之间的双曲拱桥,以及高层小半径引桥,形成“禹门口五桥并架”的著名景观。一辆辆车通过禹门古渡,游人在欣赏大美风光时,向默默流汗的建桥工人致敬。

伫立桥头,猎猎风中,你仿佛听到,凤凰吉祥的双翼拍打悬崖的声音。“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李白的生花妙笔,写出了天堑龙门的雄险。这一片土地,流淌生生不息的河水。龙门,曾发生壮烈的抗日保卫战。为打开侵略中国大西北的门户,一九三八年隆冬,日军陆空联合进攻龙门前沿阵地,国民革命军第六十一师官兵奋勇抵抗。激战的六个昼夜里,日军先以飞机轰炸,继以大炮轰击,日军身着白色伪装,在雪地上进犯。无论东路、西路,中国守军誓与阵地共存亡,日军都惨遭失败。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我们熟悉的《黄河大合唱》,也写成于一九三九年。诗人光未然,随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部队,从距龙门不远的壶口附近东渡黄河,目睹了黄河船夫与狂风恶浪搏斗的情景、战士勇猛无畏的英姿,抵达延安后写出了《黄河颂》词作。冼星海听后非常兴奋,在延安一座简陋的土窑里,抱病连续创作六天,完成了一部中华民族的音乐史诗《黄河大合唱》。热血沸腾的歌声,将我们引入烽烟四起的战争年代。

“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今日在天险龙门关前,船载着峥嵘岁月,异常坚定地驶近了我。这一组十余米长的船雕上,风帆高悬飞动,十几名英姿勃发的渡河解放军官兵与船工的雕像,有的正瞭望水天风云变动,有的挥臂明志,有的铆足了一身的劲奋力划桨……船边以醒目的红字,标着“王震大军抢渡黄河”。那是河面上冰凌漂荡、寒风刺骨的隆冬,一九四九年正月里,禹门口船工大队,在汹涌的波涛里顶着炮火,克服重重困难送解放军的数万雄兵抢渡黄河,去解放广袤的大西北,成就一段可歌可泣、奋勇直前的往事。

黄河上的天险龙门,素有“秦晋咽喉,西北门户”之称,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商贾云集之城、货物集散之埠。如今的龙门,每逢假日,是居民休闲的好去处。阳光照耀着沙滩,沙子一层层一排排撒在金色的河面上。乘一叶快艇,还可以溯流而上驶向龙门。大禹疏河凿山,留下遗迹,至今古渡口还有禹王洞、禹王坟、鸽子庵等传说。沿龙门东岸北行百余米,有一天然岩洞,一面临水,三面石壁,上数十丈厚的悬空山崖,因其上方绝壁处多有岩洞,常有鸽群栖息,人们便称其为鸽子庵,也叫鹁鸽子庵。这便是“古龙门八景”之一的鸣泉漱玉。距龙门南数里积石如丘,大河到此旋绕而行,虽巨浪而不能淹没,人称禹王坟。

禹王洞绝壁千仞,下临黄河,相传大禹斧劈龙门时,常憩于此,洞深莫测,无人敢入。皓月当空时,我倒愿意想象大禹静伫在这山河指挥部的洞口,俯瞰四野,做何感想。他是否听见咆哮的洪水,生民痛哭,沦为鱼鳖口中食?他坚定的手臂,是否又指向未来青绿迷人的田园,在一缕炊烟的引导下,缓缓摇曳为一幅丹青?距禹王洞不远,登上北魏开凿的大梯子崖,回首大川骤奔,仰望一线悬天,令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大禹的后人,追怀禹王功德,称中国为禹域。大禹治水,走过九州许多地方,人们至今对大禹的祭祀依旧不绝。龙门东岸有一块二十多亩的平坦地面,相传汉代创建了东禹庙,重修于唐、元、明、清。登东禹庙的唯一栈道,水光云气,直扑眉宇,左顾则下临黄河,目眩神迷。一轮十五的圆月初上,恰似从山岩的缝隙中挤出,悬挂在石尖上,照射于南亭子,发出隐隐的波涛声。你坐在亭中,亭与峰峦浑然一体,风停而林静,一动一静,真是牵人魂魄的音诗画。有南亭,便有北口秋风。风从山峡刮来,北门是必经之口,夏去秋来,怒涛渐息,水势渐平,人立北口,正好观风帆烟艇。难怪南北朝时,诗人谢朓曾有“天际归舟,云中辨江树”的慨叹呢。秋水归船,在东禹庙上极目揽怀,来来往往的士绅大贾、小贩走卒、舟子游人,都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而东禹庙的看河楼,尤为险峻,登之心惊。

江山多娇,自然伴随美妙的传说。“桃浪三汲”,便来自妇孺皆知的“鲤鱼跳龙门”。传说每年暮春,黄鲤鱼从大海及大河争相游至龙门,一年中登上龙门者不超过七十二条。一登龙门,云雨紧随,天降大火烧它的尾巴,于是鲤鱼就变化成龙了。《竹书纪年》中早有“龙门赤河”的记述。每年春季大批鲟鱼回游至龙门穴洞之处集结,并在产卵前两三天内频繁跳跃。跃出水面时,鲟鱼充血发红的鱼鳍也露出水面,一时间成千上万条大鱼在河面翻动,远望一片红光,此即龙门赤河。只有生生不息、奋发上进的人民,才会从一个普通的自然现象升发出催人泪下的传说。 要说教泽芬芳,在龙门一带可谓源远流长。孔子有名的门徒卜子夏,曾于西河设教,并为魏文侯师。“二千年教泽长流,莽莽神州,道统固应在东鲁;七十二门墙并列,彬彬文学,师承今当说西河”是河津市东辛封村卜子夏祠墓的一副对联。为弘扬西河遗风,明代河津曾创建“三贤祠”,敬祀卜子夏、司马迁、王通三位先哲。距龙门山不远,便是隋末大儒王通讲学的黄颊山白牛溪。

令人痛心的是,东禹庙,这么一座奇伟的古建筑,竟与西禹庙一道,毁于日军的战火。昔日西禹庙修建于黄河中央的鲤鱼岛上,每逢庙会,东西二庙香火氤氲,好不热闹。

唐三彩里问行舟

四月末,龙门行船归来很久了,釉色依旧落在我的袖口。云袱抖开一角,在船的上方,太阳探出脸孔像百年、千年甚至万年前一样,将温暖的光辉洒满人间。起初灰漠漠的苍穹,只一处露出轻盈的光,几缕金丝蛇游而逝,虽然捕捉不到什么,那光中自有亲切而低微的召唤,好像我早春经过花骨朵旁,屏息听到的轻轻的爆破声。再看时,云絮中早浸出一轮明黄,边缘涌冒着好似配了白酒腌制的咸蛋黄,吱吱吱冒着油。未待我细观,一团金已跃炉而出,河面顿时跳荡起万点纯粹的光斑,牵起船尾一个七八岁男孩子呼喊着“天晴了”。

天空鲜澄澄的蓝迅速扩散,瞟一眼蓝的最深处,你的心会完全融化。在黄河之上,闭目默吟“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心沉沉一坠,冷不丁鼻酸骨痛,俄而却化为无限澄明,鸥啼不绝,只觉天地间原本生机盎然。再睁开眼,北国的崇山峻岭苍苍莽莽,龙门山竟似是从日边蜿蜒而来的,虹卧秦晋的禹门口大桥身影渐远。

太阳跃入此山、此水、此风、此渡,也慢悠悠地踱起步。游艇像一尾大鱼,曲曲弯弯地漂荡在黄河上。现代人的焦虑冲撞、矛盾纠结、烦躁不安,此时此刻渐渐消解。有一种孤独也许与生俱来,那就浮一瓢水吧。伫立船头,只有山峦依云绵亘,千里清风与我共徘徊。

一些痛苦,曾经像沉甸甸的铸铁压在心头,此刻发现了它们的无足轻重后,它们就浸在水光里一寸寸融化了。一团凌乱的琐事,平日像一根麻绳拽得我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我甚至被摔得鼻青脸肿,此刻在龙门山的镇定前,一缕缕散去了。一些匆忙的吆喝声卸下了。索性让我与大山做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吧。有时崖壁内凹,崖顶兀悬鼓腹的圆石,像夏日暴风雨前的炸雷,“咔嚓”一声滚到这里凝住了。而崖底的岩层页页平削,仿佛河风中随意摊开的天书,似乎伸手可及,却未及你伸手,倒让碧草和青苔浸漫先行。与石头结伴而行,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闷。起先我像一个未接请帖的客人,突然闯入陌生的王国,措手不及,脸颊上还掠过几缕惊慌。稍顷,我却看到树丛、藤条与小草的影子,深深印在双崖上,像听到了似曾相识的话语。我所栖居的蔚蓝色星球经历的几十亿年间,从蓝藻分泌大量胶状物生成的叠层石开始,石头的纹理里嵌入了生命演变的微妙而磅礴的历史,当然也录制了人类的生存、繁衍与长途跋涉。一座石头影院里,储藏着多么丰富的剧本啊。不仅如此,对每一块灵石顽石,哪怕对我黄昏散步的小街上,一弯腰即可俯拾的小石子来说,又何曾不是在悲欢的跌宕起伏中,明其石心,见其坚性,亲自演绎了一部可歌可泣的史诗?如果高炉冶炼矿石,便可看到在高温的加持下,石头家族向金属的迅疾靠拢。而在大自然中,它们只不过用比人类生命缓慢得多的地质年代的节奏,一生不悔,周旋于风雨飘摇中,完成了升华生命的长征。

仅仅拿眼前的河水来说吧,无时不在浸入与雕琢着石头,甚至搬抬着石头,使石头向内打磨心窍,向外隐隐透露斑斓的色彩。我抬起头,绿从盘踞悬崖的树丛上尽情迸射,四处飞溅,一时翠得惊人,一时又令深深呼吸的旅人柔肠百转。你随意一指,三五株小树从嶙峋怪石上拔起的冲势,那完全横空而出的翠色淋漓,映得一座峰都生机焕发。崖壁上,没有一处落土的罅隙,没有一枚曾沾清亮雨珠的草叶上,不传来生命悠扬的音符。

而这一切,又都在晋陕峡谷的沉默中,在无言的天地中发生。手抚船舷,不由得令人忆起“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来。大音希声。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在周天的美丽星座井然有序的旋转阵图里,天体的运行,难道不是在演奏一曲宏大的交响乐吗?只不过远远超出了我耳朵的承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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