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过

作者: 陈小丹

南风是有颜色的。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我和母亲回到外婆家。那是一座寂静的南方小镇,冬日的阴云长久地悬在天际,像一块揉皱的灰布盖在头顶。路边的杧果树低垂着枝叶,空气湿润得让人感到微凉。跟在母亲身后穿过长长的巷子,巷子两旁的砖墙满是岁月堆叠的斑驳痕迹,连偶然飘出的饭菜香气,都似乎染上了时间沉淀的意味。

外婆的家是一座老式平房,光线昏暗,家具陈旧,地板是用红砖铺成的。母亲在厨房忙着剁鱼滑,锅铲和铁锅碰撞出一连串清脆刺耳的声音。我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台放在墙角的台式录音机上。录音机外壳的黑色塑料已经很陈旧,旁边的几盘磁带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我好奇地走过去,拿起其中一盘,套着透明外壳的磁带里,卷曲的磁条如同一条被困住的小蛇。

“放吧。”外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朝我点了点头。我笨拙地将磁带塞进录音机里,按下播放键。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喇叭中缓缓流淌出来,带着隐约的沙哑质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耳朵随着声音被拉进不可名状的情绪里。那声音像雨滴落在荷叶上,又像风穿过竹林时发出的低吟。虽然我年纪尚小,并不完全明白歌词的含义,但那种悠悠的尾音却在心里激起涟漪。“是邓丽君的歌。”外婆说。她将汤放在桌上,坐在椅子里,神情陷入了恍惚的回忆中。看着外婆的脸,发现外婆的眼神里藏着一些我不懂的东西,那是一种介于哀伤和怀念之间的复杂情绪,像碎片在时间的深海中沉浮。外婆并未解释这首歌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那一刻,我感到外婆的身影和那首歌的旋律竟是如此贴合。

多年后,当我终于知道这首歌是《漫步人生路》时,外婆的故事已经被时间深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外婆的一生,似乎从未有过戏剧性的起伏,但那些未说出口的心事,或许早已被这些粤语歌唱尽了。歌声里的宽慰、无奈和释然与外婆的神情叠合得如此自然。它们不是记忆的证明,而是记忆本身。

那一年,我偷偷把那盘磁带带回了家。

冬日数天连阴,几天后,小镇的天终于放晴,薄薄的阳光洒在院子的红砖地上,折射出微温的光泽。录音机依旧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母亲站在门口择菜,阳光落在母亲的脸上,为母亲平日显得有些冷硬的神色增添了一抹柔和。我端着一只小板凳坐在院中,静静地听着歌声,那旋律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荡漾。

“人生如梦,朋友如雾……”声音缓缓传来,音色依旧清丽,却隐隐透着几分惆怅。忽然发现阳光下的母亲未像往常那样哼唱小调,而是低着头,手里拿着择了许久的菜,却迟迟未放进篮子里。母亲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我喊了一声“妈”,母亲怔了一下,抬起头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怎么了?”我摇摇头,没再问。

多年后,当我回想起那一刻时,隐隐约约意识到,粤语歌的力量并不在于它的旋律或歌词,而在于它能唤醒某些藏在人心深处的情感碎片。那是一种无法被轻易言说的情绪,是穿越时间后依然能令人动容的低语。

晚上,外婆坐在床边,将录音机放在膝上,手轻轻地拍着机身。外婆的动作温柔得让人觉得,她拍着的不是一台冷冰冰的机器,而是一个能懂她的老友。外婆说:“这些磁带是从城里带过来的,之前你大舅出差买了很多带回来。外婆不会唱,但每次听心里都觉得轻松些。”外婆抬起头看着窗外,夜空暗淡无光,星星也不见踪影。外婆又说了一句:“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人也好,事也好,但歌还在,它们会陪着你。”外婆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但我却从中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悲伤。或许只有这些粤语歌,才能填补外婆心里那些遗憾空缺。

那年冬天,我带走了那盘磁带。它没有留下来陪着外婆,但它在我的书包里,在一路离开小镇的车厢中,播放着熟悉的旋律。窗外南风吹过,我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感受到外婆注视着录音机时的目光,带着一种年少时我未能读懂的深沉力量。

一九九四年冬夜的车厢,歌声伴车行而起。粤语歌对父亲而言或许不仅是听觉的陪伴,更是一种未曾说出口的隐秘向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香港的歌和电影一样光芒四射,霓虹灯下的巨星们轮番唱着时代的骄傲与伤感。而彼时,家乡正在经历属于它的工业化起步,父亲的货车每天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工厂之间,拉着货物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货车里装着木料、钢材、瓷砖,装着初具规模的市场经济的破碎拼图。在车厢里,粤语歌是唯一不变的存在,像是这些忙碌奔波的日子里他唯一的装饰品。

那是入冬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冷意,窗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母亲不在家,父亲把我带上了他的货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摇摇晃晃中像置身于一个飘浮的密封空间里,世界的喧嚣被关在窗外。车厢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那是香港某个电台深夜的粤语歌节目。主持人说着一口带着港腔的普通话,夹杂着些许慵懒的语调,像是在和无数陌生人道别,又像是在独自说梦。

“何曾愿意,我心中所爱,每天要孤单看海……”父亲跟着哼唱起来,声音低沉沙哑,字正腔圆中带着倔强的笨拙。他的音准总是跑偏,可他却不在乎唱得如何,依然用力地吐字,好像要让那些歌词带着他的气息穿过车窗,进入夜风之中。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便问他:“这是谁的歌?”“谭咏麟。”父亲的嘴角扬起了一点笑意,说,“他是香港的天王,知道吗?”我不懂什么是天王,但父亲的语气里藏着的崇敬让我有些困惑。那时说起香港,我只会想起电视里的高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电影中警匪追逐的场景。可对父亲来说,它是一座照亮他生活的灯塔,遥远却不可替代。

夜晚的国道上偶尔有大货车呼啸而过。车灯像是流动的光带,短暂地照亮前方的路,又迅速消失在夜色里。我靠在车窗上,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光影撕裂成一片片。歌声还在继续,父亲忽然问我:“你懂这歌词是什么意思吗?”我摇了摇头,谭咏麟的声音虽然温暖,但歌词里那些深情的隐喻,我听不明白。父亲笑了笑说:“你以后会懂的。”

这句“你以后会懂的”让我莫名感到一阵失落。对父亲来说,那些粤语歌里藏着太多未曾对我说过的事情,而我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后来才知道,父亲曾因为一次生意去过香港,那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远行”。他描述那段旅程时,眼里闪烁着光:“香港的夜晚,比你见过的所有地方都亮。”可他只讲到这里便止住了话头。他没有提及那次旅行中是否有愉快或失落的经历,也没说过那些灯光在他心里燃烧了多久。但我渐渐明白,对父亲来说香港不只是一座城市,它更是一种无法抵达的状态,一种对生活的想象。他或许并不了解粤语歌词的具体含义,但那些旋律和声音,是他与那座城市最直接最亲密的联系。

车开到半路,父亲忽然停下,打开车窗抽了一支烟。他没有下车,只是看着夜色发呆。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冬夜的寒意,我缩了缩脖子,想提醒他车里的广播还在继续,却忍住了。他的沉默像一堵墙,让我不敢打破。

夜色漆黑一片,只有几颗星星在云层间隐隐闪烁,像模糊的灯光。父亲指间夹着的烟头忽明忽暗,他的嘴里哼着《分分钟需要你》这首歌。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对自己说话,又仿佛在对那片夜空倾诉什么。

“为什么你喜欢听这些歌?”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他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歌好听啊,声音好。”父亲顿了顿说,“还有就是……粤语歌唱得简单,就像我们的日子,有点苦,有点甜,但谁也离不开。”父亲掐灭烟头,重新启动了车。我没有再追问,父亲的回答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粤语歌的力量不仅在于它们的旋律,还在于它们的“留白”。那些简单的词句里,藏着无数人的日常与希望,或者说是藏着父亲这样的人的故事。

我回忆那晚的经历时,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粤语歌有这样的执念。在那个年代,香港是他的理想他的远方,粤语歌却是他的现实。它们带着城中霓虹的喧哗,还有乡间夜晚的寂静,它们可以是梦想的背景乐,也可以是生活的注脚。

车厢里的歌声是时光的胶囊,每一句旋律都记录着无法被直接表达出的情感。那些歌对父亲来说是娱乐,也是一种存在的证明,是一种对未来的期许。

“人生几多欢笑,来得快去得早。”这是他最常哼唱的一句歌词,也是我记忆里他唱得最认真的一句。窗外的风吹过,歌声在黑暗中散去,而父亲的车灯依旧照亮着前方的路。

十年后,我到了广州读大学。离开小镇,远离家乡的货车和外婆的老式录音机,我以为粤语歌已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像一件被封存的旧物,放在时间的某个角落,悄无声息。事实证明,它们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等待着,等待着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重新出现。

广州的冬天并不算寒冷,也不像小镇那般潮湿,而是带着某种都市的清爽。我喜欢一个人去珠江新城的咖啡馆,透过落地窗看窗外高楼林立的剪影,看灯光从天幕落到江面上,再随着微波散开。那是城市最为现代的一面,一种与香港霓虹灯近似却又不同的闪耀感。在那里我久违地听到了Beyond的《光辉岁月》。

那天晚上,咖啡馆里播放粤语精选集的专辑。音乐响起时,我正对着课本发呆,耳边突然传来了那句熟悉的声音:“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歌词里的“钟声”仿佛真有实体,敲响了我深藏的记忆。停下笔,抬起头,盯着面前的咖啡杯出神,脑海里浮现出十年前坐在父亲货车里的画面。

那是我第一次听《光辉岁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粤语歌不只是唱给香港人听的。它唱的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一种心情,一种共通的情绪。黄家驹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忽视的张力,它穿透了那个时刻的咖啡馆,穿透了城市的霓虹,甚至穿透了我的内心。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像在异乡偶遇了一位旧友,而这位旧友带着家乡熟悉的味道,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广州的生活并不轻松。大学的课业繁重,我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外地人,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迷失在南方城市里的孤独旅人。可每当夜深时,戴上耳机听粤语歌,那种疏离感却似乎慢慢消散了。它们成为我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难以言说的安慰。

有一天晚上,我走出宿舍,沿着学校后街的小路漫无目的地散步。广州的夜色并不寂静,小摊贩们的叫卖声,机车轰鸣的响声,甚至连珠江的风穿过树叶时也带着些微骚动。可就在这样的夜晚里,听到耳机里响起了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受,歌词里的“故人”化成了一个具体的形象,穿过层层记忆向我走来。我想起了外婆房间里那台老旧的录音机,想起了货车里父亲低沉而走调的歌声,想起了小镇巷子里昏黄的灯光。粤语歌似乎从未离开过我的生命,而是一直隐藏在记忆深处,只等着在某个微妙的时刻重新被唤醒。

有一次,在学校旁的音像店里,我买到了一张粤语老歌的CD。老板是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戴着眼镜,手里正翻动着一张张封面泛黄的专辑。见我挑来挑去,他笑着问:“靓女,听得懂粤语歌吗?”我点点头,却又有些迟疑:“听不懂所有歌词,但听得出味道。”他点了点头,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地说:“这歌啊,有它自己的味道,唱的不是话,是心。”这句话让我想起父亲曾经的那句话:“粤语歌唱得简单,就像我们的日子,有点苦,有点甜,但谁也离不开。”从外婆到父亲再到这个陌生的老板,他们虽然用不同的句子表达,但无非是同一个意思:粤语歌的核心从来不是歌唱技巧有多高超、旋律有多复杂,而是它在极简的表达里藏着浓厚的情感。

四年大学时光里,粤语歌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陪伴。它是娱乐,也是情感的延续。在广州的夜晚,无数次站在天河的天桥上,耳机里响起Beyond、谭咏麟、林子祥或陈慧娴的歌声,看着底下的车流像一条巨大的河流蜿蜒流动,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这些粤语歌像是珠江水,它们将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带到这里,又将他们的故事冲刷进时间的河流。

我明白粤语歌并不只是香港的声音,它是大片土地上的声音,是一代人的声音。它不仅属于外婆和父亲,也属于我,属于那个刚到广州时充满迷茫却想要抓住某种安慰的自己。

珠江新城的灯火依旧闪烁,而耳机里的旋律却让我想起那些没有灯光的小镇。粤语歌像是一道桥梁,它连接了自己的过往与现在,也连接了与那些生活在霓虹下的陌生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张国荣去世的那年,我读大学三年级。那是一个阴冷的四月,清明节的雨像是从天的缝隙里挤出来,密密麻麻地下,淋湿了街道也淋湿了人心。宿舍楼的广播从中午开始,一直循环播放着他的歌,从《风继续吹》到《追》,从《有谁共鸣》到《倩女幽魂》,那些熟悉的旋律是这场雨的背景音,和窗外滴答作响的水声融为一体。傍晚时分,广播里响起《风继续吹》。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我听到楼道里传来隐约的啜泣声。有人躲在角落里抽泣,也有人站在阳台上抽烟,远远望着天边那片晦暗的云层。歌声像一阵风穿过整栋楼,把一种集体的失落感铺展开来。这失落是为了张国荣的离世,也是对某个时代的告别——一个以光影和旋律为标志的时代,就此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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