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镜子遗忘的女人

作者: 班琳丽

整整一个星期,她每天准时出现在诊所里,却不就诊,来了就安静地坐在候诊区最后面的角落里。她总是选择角落坐着,像角落总是为她空着。她每次来都带本书,在两膝上摊开,并不读。她也不看手机,就那样抱紧自己,坐着发呆。

那个星期天,已是黄昏,人都走光了,她合起那本偶尔被风翻动一下的书,装进肩包里,起身离开。我目送她往外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看到我也在看她,却什么也没说,拉开门出去了。那天外面在落雨。她在廊下抱紧自己站着,盯着越落越密集的雨点出神。我迟疑一下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说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扭头乜了我一眼,路灯光里,憔悴的模样像深秋瘦下来的一道山水。那天我原本要早早回家,爱人下午打电话,要我夜里十点前准时到家,否则民政局见。可看着越落越大的雨,我还是跟她说:坐里面等吧,小心着凉。

那时已是深秋,一场雨一场寒,气温已相当低了,尤其是夜里。她穿得不多,里面白衬衫搭配长及脚踝的半身裙,外面一件卡其色风衣。我细细盯了一下,认出她风衣的牌子是卡米兰的。这个牌子来自意大利,设计简约,做工精细,价格不菲。我由此断定,她生活不是一般的优越。至于是何原因让她来到这里,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很快我给她接杯水,我们在候诊区像两个朋友那样并肩坐下来。以我的经验,这样对她更合适。

她没有说话,打开肩包里的卡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名片是我们诊所发出去的,上面写着一串号码。显然是个手机号。我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这号码眼熟。想了想,记起来了,是我刚从英国回来,开下这家诊所后的第一个病人。

我说:请您放心,不泄密是我的底线,也是我们这个行业的规则和操守。

她点点头。接着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急。说与不说是她的权力。我耐心等待,这是尊重。

我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了。又一阵沉默后,她突然开口了,声音似夜间寂静的流水般,低沉、舒缓。

尽管我做足了准备,她的话仍惊到我了,接诊十多年,这尚属首例。我偷眼看她,发现她表情冷着,冰块一样。她口气也异常冷静,像这种多少带点诡异的故事,跟你我有关,跟所有人有关,唯独跟她无关。但我还是忍住好奇,继续听她陈述她的故事。

半年前的一个早晨,凌晨四点,也可能是五点,我从梦中醒来,覃关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上,鼾声均匀。窗外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人捂紧嘴巴咳嗽,过后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我将覃关的手小心拿开,拉亮床头灯,准备起床。几点了,这就起床吗?突然亮起的灯光还是惊动了覃关,他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伸出手,一把钳紧我。我说还早,你继续睡。覃关说,要不要再幸福一次?我说不行,今天活动特别多。好吧。覃关就松了手,翻个身继续睡觉。我轻着手脚下床,经过穿衣镜时伸手将覃关头天晚上转过去的穿衣镜转回来。覃关是那种计较到让人心里起火的人。他说卧室里不宜有玻璃,镜子更不宜有,既然有了,最好不要让它对着床头,尤其是晚上。他每次到我这儿,睡前必将穿衣镜转过去。他做得不厌其烦,有时刚刚幸福过,累到不行,也要去转。嗤。我记得我嗤了一声,回头盯一眼床上睡姿霸道的覃关。其实我跟覃关谈不上有那种死去活来的爱情,我只是害怕那种墓床上的孤独,才与他住到一起。

那天我将镜子复位后,从中瞥一眼自己。这是习惯,多半看眼睛是否水肿,到时候别影响出场的形象。我突然就懵掉了,我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了。我扳着镜子看前看后,镜子没有任何损坏。我又照了照,镜子里依旧没有自己。站多个位置照,自己仍没在镜子中出现。心想难道自己还在梦里?我就睁大眼睛看四周,可着劲咬一下嘴唇。疼,绝对不是梦了。我马上想到眼睛,准是眼睛出毛病了。我就睁大眼睛看,目眦尽裂那种。眼睛没问题啊,看什么都还是什么。镜子的原因,一定是镜子的原因。当我认定是镜子的原因时,开始找东西。我随手拿过一把剪刀举在镜前,镜子里即刻出现了这把剪刀。我晃了晃,镜中的剪刀同时晃了晃,我晃动剪刀的手却看不到。

我又拿起一顶帽子,一本书,太阳镜,包包,所有在卧室里的包包,衣架上的衣服,白衬衫,A字裙,覃关的衬衫,西裤,腰带,鞋子,床,床上熟睡的覃关……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在镜子中照得出各自的样子,唯独我,仍看不到镜子中的自己。我突然就害怕了,光着脚冲进洗手间,冲进另一个房间,冲进客厅,凡是有镜子的地方,我都这样那样照,千般摆姿势,甚至扮鬼脸。结果还是一样。我浑身开始发冷,我难受地靠在墙上,一件衣服一样滑落在地上。我绝望地抱紧自己哭出声来。那一天,或者说那几天,我疯了一样跑遍全城,照遍了全城的镜子,看遍了全城所有医院的眼科医生,做了所有应该的不应该的检查,结果都是正常。尤其是眼睛,角膜,虹膜,巩膜,脉络膜,水状体,晶状体,睫状肌,视网膜,视神经,视神经乳头,视神经中央动脉,视神经中央静脉,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就是正常吗?我问自己。我反而更恐惧了。在一次我抱紧自己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被员工私下里称为八婆的女上司打来电话,她怒火中烧地冲着我骂,艾小米,你不想干了吗?不想干滚蛋,只是滚蛋你也要说一声,职场的规矩你懂不懂?

我也向八婆爆粗口。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向人爆粗口。那一刻,我感觉跟人爆粗口很痛快。艾小米,你这么不负责任地玩消失,不想在圈子里混了吗?八婆继续臭骂我。什么混账圈子,我现在只想对自己负责,想活着,想要命。我也继续不管不顾地回骂她。我这么粗野地叫嚷,惊动了一大溜几个科室的医生,还有走廊里那么多病人、病人家属和护工。一个中年男医生快步走到我身边,很绅士地拍拍我因崩溃而剧烈抖动的肩,要我不要那么大声打电话,说这里是医院,要我冷静。我则像小时候扑向父亲似的扑向他,抱紧他,恸哭。

看过全城的医生,我又开始跑上海、北京这些比较权威的医院,被这机器那机器窥探过,被这光那光透视过,仍没能得到确凿无误的诊断。那些白发如雪或黑发如漆的医生们,像统一过口径似的告诉我,别担心,不是啥大毛病,等等看,或许某一天一觉醒来,自己就会恢复过来。这样的诊断我听不进去,因为我的身体像掉进了蛇洞一样。我想可能是我患上了不治之症,只是更为隐秘,核弹一样埋在我身体的某一个地方,甚至更多的地方,随时可能就因为仅仅那么一丁点儿无法预知的刺激,瞬间将我引爆。我就此辞去工作和所有兼职,拒绝一切邀约,将自己反锁在家,终日抱紧自己坐着,恐惧着。覃关打来电话,我却拗着不接,说不出为什么。当他再次打来的时候,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我真的感觉到怕了,面对母亲割腕死去的惨白样子,我也没有这样害怕过。不行,我得做点什么。我哆哆嗦嗦翻手机通讯录,四千多个电话我一个一个打。对方大都客客气气说在忙,在忙。有些甚至说不认识。我也打那些被我拉黑的电话,那列号码里的人像被从地狱里突然解救出来一样,兴奋地跟你聊,可聊不几句就聊到性,然后给你发段子和照片,跟你索照片索吻索拥抱。即便这样,我也跟他们聊,那样我会暂时忘掉恐惧。

我也才发现被我拉黑的号码中居然有我的闺蜜桔子,我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把她拉黑了。桔子远在深圳打工,我电话打过去她没有接,打了十多次仍没接,发信息也不回。我崩溃的大哭。直到天黑下来的时候,桔子才回电话来。她先是骂了我一通,说我狠心将她拉黑了,这么多年联系不上我,打听不到我的死活。我听到桔子在电话那边哭,喜极而泣那种。我质问她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她解释工厂在赶订单,老板盯得紧。我这边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怎么哭了?桔子着急地问我。我说我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了。桔子那边却笑了,说艾小米,你没发烧吧?我回没有。她那里就说,那你就是矫情,有房有车有票子,还不知足啊?我不哭了,啪地挂断电话。桔子那边重新申请添加我的微信,通过后,她即刻发来一个掩面而泣的表情,接着感叹一句:天天累到死。我回活着太难了。桔子回,真过不下去,来我这儿,我养你。我回你靠什么养我啊?桔子停了停,回我:我男人是个俗人,可他是个踏实靠谱的人。他养得起我,我就养得活你。我哭着回:桔子,如果我还有时间,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也想像你一样,活得普通些,像你一样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过哪怕蓬头垢面俗不可耐的日子。桔子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艾小米,如果你还是林安然,这些都还可追。现在你是艾小米,你只剩下艾小米的活法了。我问她艾小米什么活法?她回:闭着眼睛过。这边我久久无话。桔子那边也不再回复。我们谁也没再回复,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我在艾小米之前叫林安然,我也清楚母亲为什么给我改名艾小米,就因为林安然这个名字是父亲给我起的。但在叫林安然的时候我是幸福的,至少是父母都在身边。打我记事起,可能就是六岁吧,我发现我的母亲很讨厌我,看见我就心烦。后来我才知道,仅仅是因为我长得太像父亲了。她说过我跟我父亲长相酷似,眉眼酷似,连走路晃动胳膊,连吹起口哨的样子,连吹出来的曲子,都如同复制。我父亲离开我和母亲时我六岁。我九岁时居然无师自通地吹起口哨来,吹的曲子恰恰是父亲喜欢吹的那首《贝加尔湖畔》。这让母亲烦透了我。只要我在她面前吹起口哨,她即刻抱住头,烦躁地破口大骂。

我母亲爱我父亲吗,我不知道。但六岁之前的记忆里,家里还是有过笑声的。母亲在市歌舞团上班,长着一张迷人的脸,天生一副好嗓子。我最幸福的回忆,除了父亲让我坐在他怀里,给我扎小辫读童话书,就是父亲沉醉地吹起口哨,或拉响二胡,母亲在那里翩翩起舞。自然,更多是痛苦的回忆,母亲叮叮当当摔东西,父亲夺门而去。一次父亲又忍无可忍,夺门而去,那咣的一声,令小小年纪的我身子一震,我即刻大哭着跑出去追父亲。父亲或许听见了我哭着追出来,就站下来等。等我跑到跟前,他蹲下身为我擦去眼泪,牵起我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抬头见是电影院,父亲便抱起我进去看了场电影。电影是什么,不记得,我睡着了。电影结束后,我隐约觉得我被父亲背着回了家。谁知第二天醒来,我到处都找不到父亲了。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我问母亲。母亲冷着脸告诉我,他们离婚了。

母亲因为父亲伤害自己,也伤害着我。她在我面前从不掩饰自己愤怒的情绪。她骂我的父亲是全天下最薄情寡义的男人。她冲着我咆哮,你要恨,恨那个男人,恨他背叛了我们。在我十二岁时,我的母亲患上抑郁症,两次割腕自杀,都被救了下来。第三次,我放学回家,发现她已死在客厅沙发上。那时我十五岁,只觉得心里像有一根棍子在那里搅,搅得人难受,想哭,大声哭。但我没有哭,而是将母亲的身体平放在沙发上,给母亲洗脸,梳头,然后跑去衣帽间,找出她最喜爱的那身天鹅绒落地长裙,帮她换上,之后帮她简单化了妆。我看手机,已凌晨三点,我依然没有哭。我挨着母亲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看了母亲一眼,先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班主任那边笑了,说艾小米,你也忒狠了吧,敢这样诅咒亲妈?我说是真的。班主任那边不笑了,声音带点悲伤地说,好吧。接着又问,要帮忙吗?我说不用。班主任仍不挂电话,许久又问,真不要帮忙?我说真不用。班主任那边才挂了电话。听着班主任关怀备至的声音,那一刻我后悔以前没好好听他的话,发誓再回学校先跟他道歉,然后拼命读书。挂掉班主任的电话,愣怔许久,我才将电话打给114,查到殡仪馆的电话,叫车过来……

讲到节骨眼上,我握在手里的手机轻轻振动起来,看来电显示,是我爱人的。我拿眼角的余光瞟艾小米,发现她正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似没听到我手机的震动音,也没停下来的打算。当爱人第三次打来电话时,我悄悄回复有病人,然后关机了。

等车的时候,我到隔壁喊来邻居大叔,请他陪我把母亲送去火化,直到把母亲的骨灰盒送进公墓。整整一天,我冷着一张脸没有哭。到了晚上,自己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累倒在沙发上,仍没有哭。我突然心血来潮,想照着母亲最后的姿势,躺在母亲躺过的地方,因躺不出我印象中母亲绝望而无依无助的样子,我这才忍不住大哭起来,惹得邻居大叔一次次来敲我家的门。许是看多了母亲的眼泪,我懂事起便拒绝像一个女孩子一样成长。我剪寸头,穿男孩子的衣服,跟男孩子一起玩,抽烟喝酒,打群架。学校老师慢慢视我为问题学生,对我不管不问。我也就自暴自弃。却也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活得比任何一个男孩女孩都自由。我告诉羡慕我的那些同学,这才叫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无惧无畏。那是初中二年级的事。一次课间,守着全班同学,一个男生嘲笑我,说我这哪叫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无惧无畏,是叫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不这不那不那不这。我刚好来例假,二话不说,从内裤里抽出卫生巾,直接糊到那男生脸上,弄他一脸的血。

父母离婚后,我的父亲就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另一所高校任教。他爱我,这我知道。他一直在远方远远地关注着我的成长,这我也知道。可我母亲死后,他无论怎么打我的电话,我都不接。他一次次回来找我,我一概不见。我觉得跟父亲和解,就是背叛母亲。我不想背叛母亲,即便母亲讨厌我,讨厌透了。我高中毕业,父亲还是放不下我,靠着自己的人脉想把我招进他所在的高校就读。我拒绝了。我带着母亲去火化的路上,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去墓地的路上,我跟母亲发誓,永不原谅父亲,永不跟父亲有来往。就是被那种如爬不出坟墓的绝望搅得一刻不得安宁的时候,我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