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

作者: 艾丝丝

阿玉从上海回来了,要我陪她去见一个人。

“下班后你直接来‘缘茶馆’吧。”她说,“我在那里等你。”

我没有追问要见的那个人是谁。我知道阿玉的性格,她不说的事就不要再问。

和阿玉认识十多年了,从初中开始做同学,后来考进了不同的大学。大二时,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确定过恋爱关系——尽管后来无疾而终,但这些年里,我们仍然保持着同学兼老乡的友好关系。偶尔她回老家,我还会叫上已经在家乡生根结果的三位发小,来个小小的聚会。

她要见的应该不是这三位同学。

到了“缘茶馆”时,阿玉已经等在二楼靠窗的一个双人座上。比起一年前,她瘦了些,披肩长发变成了秀丽清爽的齐耳短发。不过,她还是那么美。淡蓝色的眼影薄薄地敷在眼睑上,长睫毛扑闪着,把那双深邃的眼眸点缀得更加沉静了。曾经,有多少同学如我一样,被她这双弥漫着欧式风情的眼睛打动啊!

“大美女专程回来,是准备去见哪位神秘人士呀?”

看到是我,阿玉站起身,浅浅地和我拥抱了一下。

“说吧,让我陪你去见谁。”

“你认识。”她笑道,“程伟,还记得吗?”

“谁?”

“广播站的,高二时和你搭档广播。”

我努力回忆着,阿玉提醒道:“总是朗诵诗歌的那位。”

“哦,你说的是‘诗人’吧?”

阿玉脸红了,她避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街上,梧桐树一片金黄。绿化隔离带中,只有茶树零星地摇着一些粉色和淡白的花。

“我们当时都这么叫他。”阿玉轻轻地说,“那时,居然没有发现他很特别。”

“怎么突然想去看他?”我有些惊讶,但阿玉的脸上风平浪静,只有那双眼睛眨动时,才有小小的涟漪波动起来。

“陪我去吧!你们也算一起共过事呢。”

我从没有拒绝过阿玉。当初,她在众多的爱慕者中把爱情给了我——尽管只有昙花一现——就是因为我从不“烦”她。我总是被动地接受她给我的一切。

我们动身去“诗人”的村子里时,已经是傍晚了。风吹到脸上带着清澈的寒意。通往村子的公路旁,零星的村庄被路灯映衬得格外清冷。阿玉一声不响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知道,此刻,我们都陷入了回忆。

一张架着眼镜的瘦小的脸从我的记忆里浮出来。在我们这帮五大三粗、风风火火的少年中,程伟的瘦和那副显得过于宽大的眼镜,让他在同学中显得特别局促。如果没有集体活动,他总是独来独往。高二时,他毛遂自荐,接替一位辞职的同学,成了我们三人广播组中的一员。当时,我已经厌倦了这份工作。每天广播时,为了省事,我再也不读名家美文,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音乐。在音乐声中, 我自由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程伟进来后,一切都不同了。每次轮到和他一起值日,他不放音乐,只朗诵诗歌。除了海子、顾城、北岛的诗,他甚至还从图书馆借来一本又一本外国诗选。久而久之,“诗人”的外号就这么被叫起来了。经常有调皮鬼堵住他,用夸张的假嗓子冲他喊“诗人诗人”。他脸红得像灶膛。除了飞快地跑掉,我从没看见他有别的举动。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木讷、爱脸红的书呆子,居然用一块板砖砸破了同学刘光的脑袋。据说是因为刘光叫了他“诗人”,但我们都不相信那是他出手的原因。被打伤的刘光在医院和康复中心待了两年之久,他也被关进了管教所。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阿玉提起他,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他,更别说去见他了。

那是一座普通的农房,没有院墙,一排整齐的冬青树把外路隔开了。空气中浮动着幽香,走近了,才发现窗前有棵桂花树,稀稀疏疏的花粒从浓密的树叶间探出头来。不知怎的,这环境让我又想起了他的外号:诗人。

“诗人”不在。“诗人”的父亲听说我们是他的高中同学后,热情地将我们请进了屋子里。

堂屋里有些凌乱,正中间一张老式饭桌,四条长凳围桌而放。一幅伟人的画像在中堂墙中央微笑着。东屋是灶房,西屋是卧室。堂屋西面的墙应该新近粉刷过,东面的墙好像很久没有打理过,被厨房里的油烟熏得发黑发黄。墙上钉满了钉子,草帽、旧挎包、镰刀和一些装有物品的塑料袋随意地挂在上面,几把农具靠墙立着。

从老人那里得知,我们的“诗人”现在是电工。

“最近和亲戚接了县上的一个活儿,每天要忙到九点左右才能到家。”

“他成家了吗?”没想到,我和阿玉竟不约而同地问出这个问题。

“没呢。一直一个人。之前还愿意和别人处,后来他妈走了,他就再也不愿意见人了。”听着老人一迭声地长叹,我和阿玉都陷入了沉默。

我们决定等“诗人”回来,便去了他的房间消磨时间。

和外屋比起来,“诗人”的房间干净整洁得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张老式的两抽屉写字桌配着登对的靠背椅,桌上整齐地放着一摞书。床上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叠得棱角分明,像一张大号的麻将牌。一双拖鞋整齐地并在床尾。地上铺着油毡,已经很旧了,但非常干净。整间屋子,除了那张略显现代的单人沙发外,一切都充满了年代感,让我恍惚回到了高中时代,一阵感伤猛然袭来。

“真快啊!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转眼,追梦人已年近不惑。”我感慨道。

阿玉没有回应,她正俯身在写字桌前,翻看着桌子上的书。听到她“呀”地惊叫出来,我还以为“诗人”回来了,却是因为她手里的一本书——阿玉翻开的那页上,写着一行矫揉造作的花体字:给阿玉,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原来“诗人”也不例外。

“你见他是因为这个?”突然发现一个人的秘密,我有些激动。

“不,我不知道这个。”阿玉好像被惊吓住了,木木地看着那行字,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会儿,她突然拉住我。“我们走吧。”她声音激动地说,“不等了,走吧。”

我看了一眼手表:“马上九点了,他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

“求你,我们走吧。”阿玉近乎哀求地说道。我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找了个理由,我们匆匆告别老人,离开了“诗人”的家。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阿玉只顾往前走,我只好推着车子跟在后头。到村头了,她还在走,一步一步,缓慢而沉着。她走得那么专心,那么执着,好像要在这个夜里把她的一生走完。

“你知道吗?”阿玉站在月光的清辉里,“他当初打伤刘光,是为了我。”

这一直是个谜,现在谜底揭开了,我却有些不安。

“我在上海碰到刘光了,我们一起吃了饭,他都告诉我了。他当时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被程伟听到了。总之,是说了很难听的话。刘光跟我道歉,说那会儿甚至打算在晚自习结束后的路上突袭我。”

“所以,程伟就教训了他?”我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也许,我,我们从未彻底放下过她。

阿玉哆嗦着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哽咽道:“他被开除被管教全都是为了我。如果没有这些,他的生活应该不是现在这样,不该是这样……”

月光颤抖着,泪水模糊了阿玉的脸。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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