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终将为自己而作

作者: 黄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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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宗苑景区位于射洪市广兴镇龙宝坝村,于2021年开工,依托陈子昂衣冠冢而建,是关于陈子昂最全面的综合性展馆。

作为蜀中富家子弟,涉猎博弈、任侠仗义是少年陈子昂的日常。转折发生在十八岁,那年他看到了学堂里先生教书、学子读书的场景,幡然悔悟、立下志向,于是“专精坟典。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

30岁时,他向已称帝的武则天上书《谏用刑书》,里面这样说:“臣子昂,西蜀草茅贱臣也,以事亲余暇得读书,窃少好三皇五帝王霸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丘》《坟》都是传说中的古代典籍;读史是为知晓政理、洞察兴亡之道。以此来看,陈子昂的阅读始终带着治国、“经世”的情怀。

感遇(其十一)

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

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

七雄方龙斗,天下无久君。

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

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

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

《感遇》(十一)作于他初次落第“不遇”、归家隐居后,这是他的志向第一次完整且直白地抒发:

一是直接表明自己的偶像是鬼谷子。鬼谷子何许人也?“青溪无垢氛”,那是一位远离尘浊、居住在青溪山的战国纵横家。鬼谷子是何境界?“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他虽独居于山间白云处,却掌握着所有的经世之道。鬼谷子所处的政治环境如何?“七雄方龙斗,天下无久君”,战国七雄正斗得厉害,天下大乱已经很久没有了一统的君主。

二是直接表明自己为何这样喜欢鬼谷子。“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鬼谷子有着经世的才能,却不追求富贵,还懂得如何韬光养晦、不参与纷争;“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像鬼谷子这样的人,当他施展才能时可以无所不能,而当他收敛才能时,还能让大家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是何等的卷舒自如、何等的智慧啊!

三是直接表明自己内心的答案。“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我”应向鬼谷子这样,而不能像山中无用的树木,空有年岁而终日与麋鹿为伴!陈子昂一生中共写了三十八首《感遇》诗——这是他最重要的著作。而何为“感遇”呢?叶嘉莹先生如此解释:“中国传统上一直很重视所谓的‘知遇’,‘遇’就是遇人知用的意思……在这三十八首诗中,有的是写不遇时的悲哀,有的是写遇了之后的不幸,还有的是写所遇何人的问题,所以就把中国过去的读书人在遇与不遇、仕与隐之间的各种悲慨全写到了。”

这样直白表露自身心际的诗歌,有何特别之处?陈子昂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文”胜“质”的诗歌时代,说白了,就是形式大于内容。以王勃为首的“初唐四杰”,开始慢慢打破齐梁以来的诗文旖旎之风,而到陈子昂这里,则是鲜明的“复古”主张。

复古是真实、是回归、更是创新。真实是写自己的本心、回归是效仿魏晋之风、创新是在形式的进步中注入丰富内容。魏晋之风、建安风骨,是关心时事,是慷慨直率。多年后,李白便是接过了陈子昂的“复古”旗帜,浪漫了整个盛唐。

所以,诗歌于陈子昂到底是什么呢?23岁时,他曾向当朝中书令上书,认为文章是“薄技”,刀笔是“小能”。他想表明的是不愿当“文学弄臣”。

仕隐的千古矛盾

作为官员,陈子昂一生都在谏言。据统计,他先后写下数十篇谏书,可惜被采纳的寥寥无几。从始至终,陈子昂让武则天喜爱的只是才华。在武则天心中,陈子昂是书生,因此即使书生之见颇为激进,武则天也很少介意。

这是在陈子昂身上永恒的矛盾。他一辈子当到最大的官,是右拾遗。顾名思义,“国家有遗事,拾而论之”,专掌讽谏,从八品上。而在这之前,他只是个做校对的小官。但陈子昂的谏书并非只于当谏官时所书。怀抱治国理想,他的批评贯穿一生,且对象广泛:上至最高统治者武则天,下至底层的县官,中间则包括武则天的亲信、朝廷的重臣、征战的将军等。批评必遭人记恨,因此他两度入狱,最后一次更是在狱中被迫害而死。

感遇(其二十)

玄天幽且默,群议曷嗤嗤。

圣人教犹在,世运久陵夷。

一绳将何系,忧醉不能持。

去去行采芝,勿为尘所欺。

陈子昂在40岁时,向武则天上呈此生最后一份谏书——《上蜀川安危事》,对四川人民的“失业”“逃亡”等问题深表同情,对官员“贪暴”“侵渔”“剥夺”百姓的罪恶愤慨指责。而更多时候,他在思考人生与命运的问题,更具体来说,是“仕”与“隐”的问题。这是中国古代文人心中永恒的矛盾。而在此时的陈子昂看来,天与人、圣人与世道、“我”与现实本身就是矛盾的:“玄天幽且默,群议曷嗤嗤”,苍天本就沉默不语,而人却是纷纷扰扰喧嚣不已;“圣人教犹在,世运久陵夷”,圣人也就是孔子代表的儒家,教诲虽一直存在,但世道却早已衰微;“一绳将何系,忧醉不能持”,“我”这一根绳子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即使忧心如焚又有什么用呢?所以离开吧,“去去行采芝,勿为尘所欺”,去山间隐居采药,别再为这世俗所欺骗了!

同为《感遇》,与《感遇》(其十一)相比,《感遇》(其二十)已然有了巨大的心境变化。从“怎么能在山间终日与麋鹿为伴”到“走吧,去那山中采药隐居吧”,变化的是人生所“遇”,不变的是它们都在述说着自己与他者、与环境的关系。而除了诗,此阶段的陈子昂更是在各种序文、碑文、书信中表露自己于仕隐的纠结:“道既不行,复不能知命乐天,又不能深隐于山薮,乃亦时出于人间,自觉是无端之人。”“无端之人”,就是没价值的人,纠结意味着从未放下。也正是因为难放下,“仕”与“隐”才会成为千古矛盾。

诗的寄托只在天地

我们常说“知人论诗”,即读懂诗人,才能读懂诗人的诗歌。陈子昂的《感遇》系列就是如此。要去知诗人,是因为我们不是他,不曾走过他的路;我们无法理解他,也是因为我们不是他,不曾知道他与他人、与环境的关系。但,还有一种诗歌,它不需要读者去理解诗人的环境,也不需要读者去“走”诗人的路,诗歌本身就可以传诵千古。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可以说是陈子昂“出圈”度最高的作品。在这首诗中没有主体,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主体。无论身处哪一时代,每一个个体在自己的时空中都是孤独的,不见“古人”也不见“来者”。古人早已消逝于历史,无论是辉煌还是顿挫,都已成尘埃;至于来者,虽在不断重复着古人的人生与境遇,但也都只在孤独而来的路上,不曾存在于此刻的现实。天地辽阔、时间亦无穷尽,我们每个渺小的个体又能于历史中、于广袤的宇宙中留下什么呢?

个人际遇中的各种悲与喜,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人生短暂,悲剧是注定的,人力终归无可奈何。这无助之感是每个人的人生之感,只是在登高之时、看天地悠悠之中喷涌而出,化为恸哭,“独怆然而涕下”。至此,陈子昂的诗歌也从探讨自己与他者的关系,到了探讨自己与天地的关系。

那么,陈子昂为何写《登幽州台歌》呢?那是谏言不被采纳继而被贬职被诬入狱带来的心中积郁的抒发。唐代诗人卢藏用在《陈氏别传》中说,陈子昂“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蓟北楼,即幽州台,是古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蕴含着一段君臣佳话。有人用“英雄失路”四字来形容这悲歌,于是,此后所有的“古人”及“来者”,在生出“英雄失路”之感时,都会想起这首登高之作。

陈子昂到了42岁时,对于“货与帝王家”已有释然之意。但,以士大夫为己任的他从未忘记“经世”理想。只是,对现在的他来说,“经世”不再只能向外诉求,也可向内而存。他有了一个愿景,即一个宏大的著述计划——编著《后史记》,承继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悲剧的是,此事刚启动便为“命运”所阻断——陈子昂冤死狱中。

人生虽短暂,但人终为自己而活,诗歌终为自己而作。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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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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