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特里亚农宫的断头王后
作者: 潘沙在2024年巴黎奥运会那场惊世骇俗的开幕式上,“断头王后”以诡异造型走红网络,令世人重新认识玛丽·安托万内特。她身上的标签和故事元素过于丰富:奥地利特蕾莎女王最宠爱的小公主、风头盖过路易十六的法兰西王后、巴黎时尚女王、凡尔赛宫一掷千金的赤字夫人、大革命时代的人民公敌……
“她还过于年轻,不会知道生活什么也不会白给。人们从命运得到的一切,冥冥之中都记下了它的价钱。”(张玉书译)茨威格在讲述玛丽王后与小特里亚农宫的故事之前写下的这段名言,如今已变为中文世界的金句。茨威格一针见血地挑明,玛丽既要王后的权柄,又要女人的自由,从人性角度,两者无法结合。这是她人生悲剧的核心矛盾,也是小特里亚农宫的魅力所在。
逃避之所
1770年,凡尔赛宫的附属建筑小特里亚农宫迎来隆重的落成仪式,同一年,奥地利女王特蕾莎含泪告别年仅14岁的小女儿玛丽,亲手将掌上明珠送入一场政治联姻。在57辆马车、366匹骏马组成的庞大仪仗护送下,玛丽见到木讷寡言的丈夫——路易十五之孙、未来的路易十六。两人的盛大婚礼,以人间惨剧收尾:为迎接玛丽,巴黎举办一场烟花表演,不承想围观人群太过混乱,酿成踩踏事故,导致130人丧生。新婚当日的死亡阴影,仿佛一道谶语,预言这对夫妇日后的命运。


步入婚姻之际,玛丽的确还太年轻。在尔虞我诈的凡尔赛宫廷里,她只是一个天真贪玩的小女孩。上天赐给她尊崇的地位与美貌的容颜,但并未施予她足够的学习天赋。玛丽在德文与法文的拼写方面都不甚精进,对历史一窍不通,钟爱跳舞,以及在森林里与爱犬嬉戏。如果她是一位富家千金,倒也无伤大雅,但4年之后路易十六登基,贵为王后的她,逐渐无力肩负母仪天下的沉重压力。玛丽选择逃避。
路易十六或许不是一位称职的国王,却是一个贴心的丈夫。他看出玛丽对凡尔赛宫廷生活的厌恶,立刻将小特里亚农宫赠予王后,任她随意装点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城堡。接下来的几年里,“叛逆”成为小特里亚农宫的主旋律,一位身处青春叛逆年龄的少女构建了一座与凡尔赛宫风格背道而驰的宫殿。
离经叛道
“太阳王”路易十四曾经自豪宣称:国王本身完全属于公众。设计之初,凡尔赛宫就是一座大舞台,好奇或有兴致的民众有权观望,贵族廷臣更是陪侍国王左右,正如一位宫廷作家所言:“国王什么都不缺,只是没法享受私人生活。”路易十四甘之如饴,他让起床、用餐和就寝都变作演出,令贵族为之争风吃醋。但他的后代们并不情愿如此,路易十六渴望个人空间,比起召见廷臣,他更爱鼓捣锁具,或是躲在房间里读书。他不敢违抗祖制,却放任王后追寻自我。玛丽勇敢迈出一步,为小特里亚农宫“上了锁”。与凡尔赛宫不同,这里不对公众开放,卫兵们把不速之客拒之门外。设计师还别出心裁打造一个机关,每逢夜幕降临,一面巨大镜子就从地面升起,像是一道屏风,拦住那些窥探的目光。
凡尔赛宫属于统御天下的国王,玛丽反其道而行之,把小特里亚农宫装点成亲近自然的农家别墅。她钟情于英式自然风格,整片森林,起伏的草地、蜿蜒的河流和随处可见的鲜花让人暂时忘却凡尔赛宫的繁文缛节。若在小特里亚农宫周边漫步,还能发现在丁香和玫瑰深处,坐落着一座小巧的观景台,以及一个带有瀑布湍流的洞穴。
室外是田园牧歌,室内亦是乡野情调。凡尔赛宫的镀金饰品和沉重大理石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王后哈布斯堡血脉的红色玫瑰、苹果绿色窗帘、蓝色墙壁与点缀着茉莉和铃兰的彩色纹饰。茨威格将小特里亚农宫形容为“微型的游戏世界”,再恰当不过:“从它的窗口向外,看不见生动活泼的现实世界,看不见城市,看不见巴黎,望不到全国。”(张玉书译)
然而,真正触动法国神经的不是宫殿,而是玛丽本人的离经叛道。令贵族不安的是,小特里亚农宫似乎不止是王后的私人欢愉之地,她在那里建立一种新秩序:进入宫殿之人,不再受礼节与道德约束,只需迎合王后的乐趣。宫里最高统治者是王后,玛丽在此发号施令,一举一动皆要“奉王后之命”。她命令宫里的侍从脱下法国王室传统的白、蓝、红三色制服,套上特制的深红与银色礼服。宫外的繁琐礼节和森严秩序荡然无存,受邀宾客无需顾及身份等级,得以随意嬉笑和交谈,王后穿梭其间,众人也不必向她行礼。
人们时常看到玛丽身穿白袍、头戴草帽、赤裸双脚在林荫路上追蝴蝶、采野花,与王后风范大相径庭。她还钟爱卢梭和博马舍的戏剧,尤其醉心于出演其中女仆、牧羊女或农家女。但对舞台上的田园生活,她也颇为叶公好龙,不会真正披上粗布麻衣,而要精心设计一套看似农家实则奢华的戏服。身穿缀着羽毛的绣花华服,讲着粗俗的台词,这类不伦不类的表演,倒是经常惹得一向沉默的路易十六大笑。
众矢之的
几位在巴黎名声不佳的浪荡公子,时常受邀出入宫殿,不禁令人浮想联翩。生儿育女之后,玛丽收敛起少女时代的轻浮,逐渐疏远那些男人,也更少在凡尔赛宫露面,而是带上女佣和几位女性密友,躲进小特里亚农宫长居。结果,批评和流言仍不放过她,坊间传闻,王后“男女通吃”,她的闺中密友就是同性恋人。玛丽衣着品味的改变,令流言甚嚣尘上。她不顾国王反对,购入一批英式骑马装。在当年法国人眼里,敞襟双排扣长礼服配马甲,无疑是下流无礼的扮相,此类衣装堂而皇之进入王后衣橱,更是一种亵渎。
更何况,礼崩乐坏的背后是一掷千金。田园风情的植物园、浴池、观景台与磨坊,由设计师精心规划,全都造价不菲。小特里亚农宫的花销,让原本财政拮据的王室雪上加霜。法国大革命前夕,小特里亚农宫一枝独秀,凡尔赛宫许多角落却破败不堪,不少砖墙和窗户损坏也无人修补。

叛逆、放纵、奢费,玛丽在小特里亚农宫的美好时光,化作王后身上的一个个污点。贵族廷臣的愤懑与怨言流出凡尔赛宫,在巴黎大小酒肆与咖啡馆,经过那些街头文人的添油加醋,就变成一条条夸张的流言。在普罗大众眼里,王后被塑造为荡妇与阴谋家,国家的一切不幸都与她密不可分:她蛊惑国王颁布不得人心的政策,她在小特里亚农宫组建影子政府干预朝政,她把国库财宝偷运至老家奥地利,她在珠宝和宫殿的挥霍无度导致大饥荒……
大革命爆发之时,人民将怒火烧向玛丽,著名的十月事件里,一大群妇女挥舞着菜刀、拖拽着大炮,浩浩荡荡杀向凡尔赛宫,誓将玛丽王后绳之以法。王后赤脚逃出宫殿,尔后又勇敢地登上阳台,直面枪炮和怒火。她对心爱的小特里亚农宫匆匆一瞥,即是永别。4年之后的审判里,小特里亚农宫的奢费被重点审查,成为令王后断头的罪状。命运馈赠的礼物,价格果然太过高昂。
情缘延续
1810年,在法国大革命之中崛起又加冕的拿破仑,迎娶哈布斯堡家族的玛丽-路易丝,这位法兰西新任皇后是玛丽的侄孙女。拿破仑原本就对豪奢的凡尔赛宫兴味索然,偏爱贴近自然的小特里亚农。新婚妻子亦是如此,她鼓动拿破仑掏出一笔经费,修缮宫殿主体建筑和周边村落,让玛丽王后故居焕然一新。几十年后,拿破仑三世与法兰西帝国卷土重来,欧仁妮皇后疯狂崇拜玛丽王后,不惜重金搜罗已经流入艺术市场的小特里亚农宫家具和收藏品。1867年巴黎世博会之际,欧仁妮筹办一场玛丽·安托瓦内特纪念展,小特里亚农宫女王的灵魂终于回归属于她的避风港。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