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出川
作者: 付玉梅这位川北佃农家的少年,看起来有些老成——眉峰上扬,颧骨高突,巴蜀男儿,盖有英气矣。
少年大号唤作朱代珍,祖母和乡邻更愿称其“阿狗”“狗娃子”。后来,少年参加科举考试,“朱代珍”成了“朱建德”。再后来,他去往云南,决意再次改名。这个名字,日后震动华夏,如雷贯耳,也成为民族记忆中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这就是——“朱德”。


回首他的年少岁月,可以推测,风吹日晒的田间劳作、机敏好动的豪爽性情,定然使他拥有一身黝黑的肤色。他站在四川盆地火热的日头下,望着周遭耸立的重山,这无尽的屏障,似乎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年少的他格外留意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常常跟在过路的外乡人后头,直到人家将他赶回去,他还一步三回头地顾盼路的尽头。那里,是屏障裂开的一道缝隙,背后藏着的,是彼时的少年难以想见却充满好奇的光怪陆离。
2023年五四青年节前夕,《环球人物》记者来到这个小山村,站在朱德同志故居纪念馆的展览板前,与年少的他“相遇”。我们想探寻:当初那个少年是如何越过山丘,如愿见着不朽,成为举世皆知的“朱老总”的?从这里出发,一头扎进近代中国波澜壮阔又波谲云诡的舞台中,哪些人与事,共同镌刻出这个闪亮的名字?
为“支撑门户”而读书
一进山,豪情扑面而来。谷雨时节,川北的山林裹满绿色。路面不算宽,时不时闪出几个农户,背着背篓。司机一路飞驰,娴熟地踩下一个个急刹车。遇见下山的熟人,摇下窗,用方言开吼:“认不得我咧!”高亢的嗓音和笑声飘荡在山谷里。坐在后座,记者使劲拉着紧绷的安全带。
约莫40分钟,记者抵达四川省仪陇县琳琅村,朱德出生在这里。眼前这座青瓦房面的三合院,原是一个丁姓地主废弃的粮仓,后来租给朱德一家栖身。房子西侧有一个六面都是板壁的仓屋,就是朱德呱呱坠地的地方,简陋的木板床、桌椅、衣柜都挤在昏黄的灯光里。
朱德生活在一个很能吃苦、又有纪律的佃农家庭里。他称祖父为“中国标本式”农民,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则是家中指挥全局的人,一声吆喝,谁也逃不过,轮番下地、喂猪、割草、放牛。他后来回忆:“我从小就是饿着肚子长大的。因此后来搞革命运动时好像根本不知道饿。我从小到大都干活,所以后来做体力劳动时,从来不觉得面子难看。”
如果要在童年里找些甜蜜时刻,朱德会回想起巴掌大小的芬芳野花,以及炎热夏日里可以一头扎进去的小河,还有母亲的摇篮曲——“月如眉,月如弓。月如眉,月如镰。不似眉头常皱。”

母亲钟氏共生下13个孩子,朱德排行第四。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张嘴”,只活下来6个男孩、2个女孩。两岁时,朱德被过继给了伯父朱世连,成为养子。
朱德从未怀疑过母亲的爱。在记忆中,她从未责骂过他一句。可是,她总为家事忙得不可开交。唯有在哼唱摇篮曲时,母亲才专属于他,还会边唱边用眉毛给他做表情。
钟氏体格健壮,比一般妇女要高大一些,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由于常年干活,面色黝黑,大大的褐色眼睛里写着贤惠和忧愁。朱德曾说,自己长得很像母亲。不只是样貌,他在性格方面也与母亲很相像。钟氏性情温良,从不发脾气,对上孝敬长辈,对下爱护子侄,和妯娌、叔伯关系也打点得很好,大家都很敬重她。
钟氏自幼生活在一个江湖艺人家庭,从小就跟着父母跑码头,饱尝人间辛酸。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却总是同情比自己更穷苦的百姓。遇到叫花子上门时,她总设法给点吃的,还要说上几句宽慰的话。朱德认为:“母亲同情疾苦的人——这是朴素的阶级意识。”
“钟氏虽然养育着众多子女,日夜忙碌,但始终秉承着勤劳的习惯、待人的善心、温顺的脾性,朱德也在耳濡目染中习得。尤其是有耐心、有同情心,这两点几乎构成了朱德一辈子的品德底色。”云南省中国近代史研究会名誉会长吴宝璋告诉记者,母亲给朱德带来的赤子之心,伴随了他的一生。
父亲的形象则有些不同。生父朱世林是个脾气火爆、容易冲动的汉子。养父朱世连治家严谨,干活勤快,一分一毫都省得不能再省,时常得为全家打主意。

唯独在一件事上,朱世连大方得出人意料,那就是对朱德的教育。朱德6岁那年,伯父颇有远见地提出,拿出省吃俭用存下的钱,送他去家族药铺垭私塾读书。朱德回忆:“家里本来是没有钱读书的。但是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蛮横,逼得家人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
钟氏虽然没有文化,也十分支持朱世连的决定。她甚至提出把朱家三兄弟都一起送去读书,并主动包揽“娃儿们干的那点活计”。
上学那日,朱德被眼前的排场吓到了。天还没亮,全家都起来了。三兄弟随着伯父像执行神圣的使命一样出了家门,全家老小把他们送到门外,肃立,目送他们远去,直至背影消失在朝雾里。
感受到家人的重视,朱德也争气。他在私塾里年龄最小,但记得的字最多,一年下来,已能熟读《三字经》《大学》《论语》。家族私塾很快不能满足他的求学欲,家人于是将他送到更大的丁家私塾。
朱家三兄弟出现在丁家私塾那日,一场“战事”埋下伏笔。这里的学生多是地主家的孩子,看到这样“低下”的新同学,十分不爽。一日,有人趁先生不在,故意大叫:“啰啰啰……三条猪潲水不吃,跑来吃书……”满堂大笑。朱家兄弟愤怒了,虽然人数不占上风,但从小劳动练就的身板发挥了作用。他们将十几个人打得狼狈不已。
先生赶来,戒尺落下,板子重重地打在朱家兄弟手心。
朱德又恼火又委屈,打架时没哭,这时却哭了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霸凌的人受到保护,抗争的人反被惩罚?他不服,从此更加硬气。
只是,个人反抗的作用在当时是极其有限的。9岁的朱德很快受到一次极大的打击。租种地主的田地要交纳租粮,朱家本就入不敷出,还得供孩子上学,地主突然要卡脖子加租,朱家再也掏不出了。那年除夕夜,地主的管家直接上门,逼他们退佃搬家。朱家只能被迫分居两处,朱德生父带领一家迁居陈家湾,朱德则随养父母搬到朱家在大湾的老屋。
与敬爱的母亲分别了,朱德悲痛不已。“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
“教书不是一条生路!”
如今,游客从丁家粮仓到朱德在大湾的新“屋头(四川方言,指房子)”去,要爬一条长长的石阶,再坐观光车绕几段山路。下车后,映入眼帘的还是一座川北三合院。记者站在院子里抬眼望去,依旧是层层高山,与旧“屋头”景致相差不大。但对朱德来说,他的处境已完全不同。
因为生活困难,朱德到大湾后失学了,心情也很沮丧。伯父不忍埋没他,待安顿下来,就跑去借钱供他读书。事实上,当初他选择回到大湾老屋,就是考虑到附近有一间私塾,听说里面的教书先生很好。丁家的蛮横让伯父更加坚信:家里一定要培养出读书人,否则世代的命运将永远如此。
教书先生叫席聘三,年过半百,两次考秀才未中,索性回家设馆教书。他很愿意接纳穷人家的孩子,实在交不起学费的就缓交或免交。他见到朱德,觉得这孩子眼神中带着韧性,印象很好。他是一个仗义执言、犀利幽默的老先生,常把做官的人骂得狗血淋头,被朱德称赞为“周身叛骨,朝气蓬勃的评论家”。


朱德重回学堂时,外面已然时局动荡。川北山区收到甲午战败和《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足足晚了一年,直到1896年,席聘三才好不容易弄来一份由康有为起草的“公车上书”手抄本,带到课堂上朗读。他时而声泪俱下,时而激昂怒骂,朱德也跟着落泪。
伯父得知朱德开始关心国家大事后很欣慰,特意叮嘱:“席先生是正直坦诚的人,他讲过的话千万不要出去乱说,否则会带来麻烦。”
朱德连连点头。为了听更多国家大事,他拎着一壶米酒去先生家做客。几杯酒下肚,席聘三从黄巢起义讲到太平天国,叹息道:“现在的世道太坏了,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老百姓就好比是小虾米。”“为民除暴,才有光明世界!”
年少的朱德热血沸腾,一路快跑回家告诉伯父。伯父看着眼前的朱德,觉得他突然长大了。
从10岁到18岁,朱德都坚定地跟着席聘三学习。他读书不再仅仅是为了家人,而是有了新的方向——救国。
一个世纪过后,记者站在他奔跑过的土地上,望向他的房间,确切感受到那个少年对成长的渴求。他的卧室在二楼,不对外开放。墙上有一个不规则长方形的洞,导览员介绍说,这是他为了夜里读书通光而凿出来的。此时正是晌午,附近的农家乐飘来火热的辣子呛味,混着犀利的川音和暴烈的阳光。在这样滚烫的地方,朱德骨子里的热血心性开始迅猛生长。
“朱德在少年启蒙阶段遇到席聘三,无论是在知识学习还是人格培养方面,受到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当时正值中华民族陷于内忧外患的苦难岁月,席聘三虽在山村中,对外面情况掌握得并非完全清楚,但他积极获取信息,发挥了教育的作用,对学生的冲击是很强烈的,使他们意识到国家贫弱就要挨打。朱德由此深刻接触到爱国主义教育,建立起报国之心。”吴宝璋说。
成年后的朱德读腻了“子曰”“诗云”,渴望变化。席聘三与家人鼓励他去参加科举考试。出发那天,一如儿时上学第一日光景,家人齐齐来给他送行。朱德背着旧包袱,步行了37公里,来到仪陇县参加县试。这是他19年来第一次离开家乡,钻进屏障背后的大世界。
这场考试很轻松,成绩也喜人:朱德在千余人中考进了前二十名。接着,朱德赶到顺庆府(今南充市)参加府试,又中榜了。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考试上,而是被顺庆府的新式学堂吸引走了,里面有新教材、新教具、新知识。
省试临近时,一纸诏令传来:废止一切科举考试。朱德觉得这是“天助”,借机提出想去读新式学堂。这次,伯父罕见地没有支持他:“到手的功名丢了,谁不痛心!”那夜,朱德和伯父都没有合眼。天未亮,朱德就起床去找席聘三,请他劝说伯父,最终得到应许:家里支持他去读新学堂。
朱德跨过了新旧教育的分割线。在顺庆府中学堂,朱德发现世上的新知识多得很,眼界大开。他接触到一批具有科学知识和维新思想的有为之士,比如学堂的校长张澜,就是中国同盟会的创办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