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向度的人”

作者: 温宪 郑敖天 冯群星 陈佳莉 田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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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破冰之旅”50周年纪念活动在加利福尼亚州尼克松图书馆举行,99岁高龄的基辛格通过视频发表致辞。

2023年5月27日,基辛格博士将迎来他的百岁生日。

这位在20世纪留下深刻印记的外交家、国际问题专家,90岁以后依然用惊人的毅力与激情保持着工作状态——他存在听力障碍,经历了多次心脏手术,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但每天仍要工作15小时左右。

《环球人物》记者询问秘诀何在,他说:“基因。”他重复了两遍:“基因,基因。我的母亲活了98岁,父亲95岁。”

他的百岁人生,正好完整地经历了世界格局激烈震荡、屡经变迁的100年。“魏玛政权、德国纳粹、美国大萧条、二战、欧洲重建、冷战、越战以及水门事件,一次又一次惊涛骇浪,他都经历过了。尽管所有的风暴都会留下永恒的创伤,但他并没有被击垮。”美国得克萨斯大学教授、基辛格的传记作者之一杰里米·苏瑞如此形容道。

在美国成为超级大国和维系霸权的过程中,基辛格是最重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20世纪70年代,他为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出谋划策、纵横捭阖,为延续美国的霸权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和中国结下“破冰”之缘,此后80多次访问中国,成为中国人民最熟悉的美国面孔之一。

意大利知名记者法拉奇如此评价身处权力巅峰时的基辛格:“看似有矛盾的盟国他能撮合到一起,看似无法签署的协议他能签下来,他能让全世界屏住呼吸、安安静静,就好像所有国家都是他在哈佛教的学生……他可以随时面见毛泽东,随时造访克里姆林宫,只要他认为有必要,甚至可以深夜叫醒美国总统并到总统的卧室汇报。”

卸任美国国务卿后,基辛格以一种“在野”的身份活跃于美国和世界舞台上。正如一位美国学者所说,直到今天,世界来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基辛格“依然相当于政策领域的一位摇滚明星”。

基辛格百岁之际,《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多位与基辛格有密切交往的人士,包括基辛格传记的作者、基辛格1971年秘密访华时的翻译、基辛格著作的中文校阅者……他们的讲述将基辛格的形象勾勒得更加立体,同时也解释了一个重要问题——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基辛格如何继续观察和影响世界。

非正式的顾问

“教授。”1968年底,基辛格走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讨论政权交接工作时,即将离任的总统约翰逊这样称呼他。

“基辛格博士。”今天,大多数人习惯于这样称呼他。

作为美国“旋转门现象”的代表人物,基辛格在哈佛大学“面壁十年”后进入政界,在卸任后又回到学界——当时,他受邀到乔治城大学外交学院担任教授,成为美国媒体争相报道的新闻。在他的字里行间、话里话外,也能明显感受到,他以学术身份自矜。

现在,基辛格的名字与美国许多大学和学术机构联系在一起,它们的主题大多与国际事务相关:他担任阿斯彭学会研究员已有46年;伍德罗·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运行着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国际问题高级研究学院建立了基辛格全球事务中心。

在2014年的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新标识启用仪式上,时任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向基辛格赠送了他为新标识题写的汉字“基”——“基”字在中文里有“基础”“基本”“重要”等含义,这些形容用在基辛格身上恰好合适。

基辛格也在运营自己的商业机构。他创立的咨询公司基辛格事务所已经忙碌了整整41年。事务所基于对国际地缘政治的了解,帮助客户在全球寻找投资机会,并指引他们遵守各地政府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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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基辛格(左二)与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右二)出席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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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基辛格与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左)合影。

大量的学术与商业活动,让100岁的基辛格在华盛顿、纽约等地都拥有自己的办公室。

当然,最重要的咨询者,还是那些政治家们。基辛格如同他们的非正式顾问。这中间包括当代大多数美国总统。2012年,《环球人物》记者采访基辛格时,他中途起身回到里面的房间,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回来坐定后,他有些俏皮地盯着记者说:“这是白宫来的电话,你不会说出去吧。”

在许多关乎美国乃至世界命运的关键节点上,美国总统会向他寻求建议。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第一时间任命基辛格为调查委员会主席;2008年12月,奥巴马当选后,基辛格就像20世纪70年代那样,替新总统探路,在莫斯科郊外的别墅与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会面;2013年,英国媒体报道,在叙利亚危机和销毀化学武器的问题上,美国人积极与普京合作,这让人困惑,又受到欢迎,而幕后推手正是基辛格;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宫后,也邀请基辛格会面。

基辛格说:“奥巴马和特朗普在入主白宫时都没有太多处理地缘政治事务的经验,因此两人都必须在任职期间经历学习过程。”而基辛格恰好就是公认的地缘政治高手。

他忙碌的日程上还有一个关键词:中国。

2013年6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应邀访美并同奥巴马举行会晤,双方一致同意努力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不到一个月后,时年90岁的基辛格来到中国,在复旦大学的一场交流会上,他对这一关系的前景表示乐观:“如果中美两国成了敌对关系,那么世界上其他国家都会或多或少感受到压力。”

据唐闻生回忆,那一次来华,基辛格庆祝了他的90岁寿辰,其间还被邀请去看京剧折子戏——基辛格1971年秘密访华以及此后数次访华时,唐闻生曾为基辛格担任翻译。“他虽然不再担任公职,但依然非常关心国际形势,包括中美关系。他很愿意发表他的看法。”唐闻生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

也是在2013年,基辛格受邀参加美国的一档夜间脱口秀节目,推广他的新书《论中国》。他在现场与主持人谈笑风生:“我的孙子已能在国际象棋上打败我了,所以我已经不和他下棋了。”——在《论中国》一书中,基辛格借棋的意象解释中美两国战略思维的差异。他表示,西方喜欢玩国际象棋:“开局时,棋手手上有所有棋子。但最终,只有一个‘王’能统治棋盘。”而中国的围棋是一个关于力量平衡的游戏:“如果国际象棋事关一场决定性战役,那么围棋就是一场持久战。国际象棋棋手的目标是全面胜利,而围棋棋手的目标是相对优势。”

2015年基辛格访华时,发生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小插曲。因舟车劳顿,92岁的基辛格在座谈会上当众打起瞌睡,助手见状只好打圆场说:“你们刚才提的问题太缓和,尖锐的问题才能刺激基辛格博士。”

身在现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教授金一南想了想,向基辛格发问:“1972年2月21日,您随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还记得你们的车队有多少辆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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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右)与基辛格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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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左)与基辛格在白宫讨论美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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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29日,时任俄罗斯总统普京(右)会见基辛格。

基辛格立马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答道:“大概30或40辆?”金一南回答:“不对,107辆。”因为那天,还是北京某厂学徒工的金一南,被尼克松的车队挡住了上班的去路,他在停下的公交车上与乘客们一起大声数出了车队的汽车数量。他打趣道:“我上班从未迟到,就那天迟到了。”全场哄堂大笑,基辛格也变得精神抖擞了。茶歇后,基辛格对着金一南的方向鞠了一躬,说:“现在,我为43年前那次耽误你上班,正式向你道歉。”

事实上,基辛格在公开场合打瞌睡的时刻并不多见。“别看他年纪大了,现在出行需要坐轮椅,但他思路清晰、精力旺盛,坐长途飞机到中国后,行程经常安排得满满当当。”唐闻生说。

2014年,基辛格出版了他的另一本重要著作《世界秩序》,以宏大的历史视野,梳理了近400年的世界历史和国际政治变迁,审视了欧洲、亚洲、中东和美国对“世界秩序”的不同认识。基辛格明确指出,从来不存在一个真正全球性的世界秩序,由西方一手建立并声称全球适用的秩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新秩序的建立,不是一个国家能够主导和完成的,美国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

《世界秩序》付梓前夕,国际局势风云突变:乌克兰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举行全民公投,多数投票者同意脱离乌克兰,加入俄罗斯。时任俄罗斯总统普京与克里米亚代表签署条约,允许克里米亚以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联邦。乌克兰不承认上述公投,此后西方对俄实施多轮经济制裁,美俄关系坠入冰点。

由于与普京私交甚笃,基辛格被俄罗斯媒体视为“将俄美关系从谷底中拽出来的最佳人选”。美国媒体也报道称,特朗普上台后有意委托基辛格充当美俄之间的“中间人”,协助重启两国关系。从公开资料上看,基辛格确实尝试通过多种方式,呼吁各方领导人“回到研究后果而非大摆竞争的姿态上来”。他提醒西方理解,对于俄罗斯来说,乌克兰从来不只是一个外国,俄乌历史交织在一起。

最近,基辛格对俄乌冲突做出了最新预测:“由于中国已经加入了谈判,我认为,到今年年底,谈判将进入关键阶段。我们将讨论谈判进程,甚至是真正的谈判。”

基辛格也关注最前沿的科技发展。或许得益于他的长寿基因,在大多数人无力学习最新技术的年龄,他仍然能把人工智能作为自己的关切方向。2021年,他与谷歌前CEO施密特、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学院院长胡腾洛赫合著出版了《人工智能时代和我们人类的未来》。他对人工智能的飞速崛起忧心忡忡。他认为,就像改变下棋一样,人工智能可以改变战争,因为它们能够做出人类意想不到但具有毁灭性效果的举动。在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思考核武器的危险,但如今他觉得,人工智能一旦失控,其威胁将远超核武器。

“如何给机器立规矩?就在今天,我们的战斗机已可以在不受任何人工干预的情况下进行空战。但这只是这一进程的开始。50年后的发展进程将让人难以置信。”他呼吁美国和中国就如何对人工智能设置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展开紧急对话,想办法限制人工智能的潜在破坏力。

“出色的仲裁者”

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专访时,范德比尔特大学历史教授、基辛格最新传记的作者托马斯·施瓦茨回忆起那个下午:在通过层层安全检查后,他进入了位于纽约公园大道的基辛格办公室,说明来意。基辛格问他想写一本什么样的书,他回答:“一本短小精悍的传记,用您的生涯折射出美国现代外交史。”基辛格听后好像有点困惑,用他那无人能够模仿的德国口音笑着“抗议”道:“但是这样写的话,你就会落下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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