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找不到她,怎么结束?”
作者: 王秦怡噩耗是一次又一次掐灭残存的期望,接踵而至的。
“没有接到任何一个好消息。最开始只以为莹颖失踪了,后来知道她可能被劫持,到了(2017年)6月30日,警方又明确告诉我们莹颖被杀害了。过了两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不但找不到莹颖,而且凶手没有被判处死刑,只是终身监禁,仅此而已。我们也无法从凶手或校方处获得任何赔偿。”距离章莹颖遇害已经6年,侯霄霖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他语气平静地诉说着:“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现在的结果就是最坏的结果,想不到比这个更坏的结果。”
显然,他并不能平静。莹颖的日记,侯霄霖每次翻开, “看一页就要合上”。两个人的相册照片,是侯霄霖生日时莹颖一张一张打印、贴上的,照片旁是她圆润的小字:“后面的故事,我们再一起写……”但没有后面了——再后来的照片,还没来得及整理,莹颖就出事了,落款停留在2015年8月16日,之后是一页页的空白。侯霄霖的心,常常就像这一页页空白。
北京市海淀区的很大一片区域,侯霄霖至今也不敢再走,怕自己崩溃。2019年毕业后,除了这次接受《环球人物》采访,他从没回过母校北大——以前莹颖常常在他的宿舍楼下等他,两个人一起去附近的畅春园美食街吃饭,“她不挑食,北方的食物也都吃得惯,但皮肤不适应,会起皮”。从北大往东走十来分钟,是他们一起散步的海淀公园。如果往西走,沿着颐和园路和香山路,坐公交一个小时,就是莹颖所在的中国科学院(以下简称中科院)植物所,“也不太敢走”。
丧失恋人后,最痛苦的不是得知她已不在的那一刻,而是此后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就想起她。于是,那些美好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向刀子一样戳痛侯霄霖,告诉他“斯人已逝”。以下为章莹颖男友侯霄霖的自述。

无助、绝望、不知所措
过去这6年,很痛苦,也很绝望,在挣扎中努力爬行,我大概是这种感觉。
最开始联系不到她时,我的感觉就不好。她不是一个自理能力差的人,不会找不到路回家,也不是一个任性、故意不联系别人的人,所以当她中科院植物所的师姐和我说莹颖失联了时,我就感觉发生了什么危险。那时,我还在国内,前三天完全没睡觉,所有志愿者提供的线索都汇集到我这儿,我再寻找国内外的各种途径去找她。
阿姨(指章母)身体不好,暂时待在老家,我和叔叔(指章父)、莹颖的小姨赶到美国时,已经6月17日了。我们尝试过各种可能的途径,和志愿者游行,发动当地的华人社团与媒体,还组织过很多次悬赏发布,给美国总统和司法部长写信……那段时间,每当我难过时,我就告诉自己:很多事只能你去做,现在没有时间难过。
这种自我安慰有时候有用,因为忙起来根本来不及难过,但有时候完全没用。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2017年6月30日那天,警方告诉我们,已经抓到了凶手。这时,我们才确切地知道莹颖不在了。真的是晴天霹雳,叔叔眼里全是泪水,小姨直接哭得背过气了,我也感到绝望,因为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么坏的结果。
还有一个对我来说更煎熬的阶段。2018年下半年,王志东律师和检方沟通后,知道了关于案子的细节。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莹颖在被害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直问警方,但他们以各种理由说不知道或不能讲。然后王律师写了一封邮件,说“有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让我自己看一下文件。那份文件就一页,写了检方和警方推测莹颖当天在凶手的公寓里遭遇了什么。
我看了以后,脑子里“轰”地一声。这之后一周多,我都感觉生活崩塌了,天昏地暗的,不吃饭不出门,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我不能跟我爸妈说,他们心里已经很担心我了。我更没办法跟莹颖爸妈说,我不希望他们知道太多不好的事,也希望他们觉得我能行,能应对得住这个场面。这也和我的性格有关,我习惯了什么事都是自己消化,只是之前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事而已。所以,你说我处理得好,我不知道,我没法评价,因为没有对比,任何人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被逼着往前走,不得不往前走。
一直到2019年夏天开庭前,我通过各种方式暗示叔叔,莹颖的案子可能会很残酷,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告诉他,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姨是至今都不知道,她身体不好,庭审的时候,我们故意让翻译略过了一些话。而且阿姨不识字,她看不了新闻,有时她说起听别人说了什么,我们就骗她,说那些都是假的。所以,她也在某种意义上坚信,莹颖也许还活着,她也总和我们这样讲。


你能明白那种痛苦吗?特别无助,很绝望,不知所措……更多时候是各种感受的相互叠加,一种很复杂的情绪状态。尤其是当这件事慢慢放缓,夜深人静一个人待着时,我就会不自觉想起很多之前的事,感到很遗憾很难过。
原本,莹颖在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UIUC)的博士课程是9月份开始,但她那个实验从4月份就开始了,春天农作物会迅速生长,所以她就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急匆匆去了。我帮她收拾行李、办签证,送她去机场,都很匆忙。大早上赶到机场,行李还超重了,又匆匆忙忙把行李箱打开,拿了一些衣服出来再合上,匆匆忙忙登机。没有来得及很好地告别,当时还计划着10月份农作物收获后,她趁着间歇期回国,我们先领一下结婚证。结果在美国一个多月,她就发生了这件事,我后来时常想,如果她9月份再过去,是不是这件事就可以避免。
很多该做的事,我也没有做到。我在北京校区读研,她选的导师刚好在北大深圳研究生院,我们异地恋爱了3年,当时我应该更多地去看她,给她生活上的照顾。包括她来中科院植物所客座学习这一年,压力很大,因为要申请出国读博。但她的硕士研究方向是新能源开发,用微藻提炼生物柴油,博士申请方向更偏向农学,用激光雷达观测农作物长势,跨度挺大。她要学习很多软件编程、数据处理方面的知识,这是她之前完全没接触过的。我后来看她留在国内的笔记本,才知道她在一年间要学习那么多,我当时应该给她更多支持的,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
我这个人也不太善于表达,像“我爱你”这样的话,其实没有说过太多次。很后悔,很希望当时多告诉她。她还因为类似的事说过我,我大一刚开始跟她交往时,不喜欢在人群中和她走在一起,她当时挺生气。我其实是害羞,第一次谈恋爱,觉得两个人当众有亲密举动,会不好意思。
这几年,我很多次梦到她回来了,都是一起去做什么事,很生活、很日常的片段。梦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又出现了,但醒来后要缓很久才晃过神来。有一次在梦里,她站在一个高塔上,特别特别高,我就站在塔底下,对着她大喊“我爱你”。
蒲公英、萤火虫、被埋葬的鸟
我曾经期待过,如果真的找到莹颖的遗体,就该放下了。我们以前也这样认为,觉得找到她就为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但很可惜,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放不下了,不可能放下。我们在一起生活了8年,虽然表面上看还是两棵独立的树,但实际上两棵树的根已经交落在一起,不知不觉地互相影响。她的乐观,她的上进,她的孝顺,她想要看看更大的世界,这些都在我身上打下了很深的烙印。与其说放下,不如说是接纳,让那些关于莹颖的记忆更好地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保存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
所以,从2017年一直到今天,我都在做这样一件事——我需要从某种意义理解它,理解它为什么会发生,以及它有什么样的意义。
我看了很多宗教、哲学、科学方面的书,东方哲学里的《周易》和老庄思想,佛教的禅宗思想,西方柏拉图的理念论,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基督教的《圣经》,还有科学方面关于濒死体验和前世记忆的研究,人的大脑与人的意识的研究,量子力学的研究,等等,我都看了。以前,我是完全不敢想,不能想;现在,我大概可以回想,试图跟这件事和平共处。
就像乔布斯在演讲中说的:“只有当你回头看时,才会发现,这些过去的点其实已经画出了那条线。”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理解已经发生的事情所存在的意义。现在,尽管我还没有完全串成那条线,但生活中经常有一些瞬间,记忆突然跳出来,让我觉得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那些离开的人,还很鲜活地存在于我的世界,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
莹颖特别喜欢蒲公英。以前我们坐公交到厢红旗站,常常碰到一位推小推车的老奶奶,卖自己家种的蒲公英。蒲公英很苦,我根本吃不了,但莹颖每次看到老奶奶出摊,都要买一点。她觉得蒲公英很美,也觉得老奶奶辛苦。她还很喜欢萤火虫,大学时去贵州支教,教小朋友们唱的歌就是《萤火虫》。“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短暂的生命努力地发光,让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她很喜欢这首歌的歌词。
2017年莹颖出事后,我们到了莹颖准备读博的城市香槟,住在一个学生公寓区。公寓后面是很大一片荒弃的草坪,不像有人打理的样子。但很神奇,一簇簇蒲公英像伞一样张开,把那一大片草地都占满了。晚上的时候,我就坐在草坪上,很多萤火虫在草丛间浮荡,一闪一灭。好安静啊,它们好像一点也不怕人,就那么飞舞在我的周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萤火虫。有点不可思议,我就在想,这是不是一场宿命般的相遇。

后来,拍《寻找莹颖》这部纪录片时,我带着导演去了莹颖在中科院植物所的宿舍,拍完正准备离开,一只鸟突然从房顶上摔下来,摔得很重、很疼,“砰”地一声。它就摔在我面前,大概一步的位置,扇动着翅膀打转。我能感受到它在挣扎,还想要站起来。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它的身体还是温暖的,但它的呼吸越来越弱,动作越来越缓。过了很长时间,它彻底不动了,我找了一块石头,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与不解:它怎么就像电影里一样突然摔在我的面前,还是一只成年的鸟,不是幼鸟,身上也看不出来任何伤痕。在我的理解中,或许,这是在给我某种机会,让我能够亲手去埋葬她。很多类似的瞬间好像都在提醒我,我们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存在着某种互动,我们为了找她所做的种种事情,她都能感知到。
不只是我,包括莹颖的爸妈,我们都很渴望有这样的机会、这样一场郑重的仪式。中国人讲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落叶归根”,我们最大的痛苦正来源于此,我们没办法实现这样的愿望。2019年离开美国时,我们把莹颖的衣物放在一个盒子里,埋在UIUC建造的纪念花园里。但这些始终都不是真正的告别,找到她,对我来说,是唯一让我觉得最安稳的告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