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握糟糕的牌,却打出生命的强大”
作者: 余驰疆 许晓迪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这是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以下简称华坪女高)的誓词,也是电影《我本是高山》片名的来源。
高山,有着太多含义。它是空间。作为全国第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华坪女高培养出2200余名来自大山的女孩,层峦是她们的起点,也是人生的天险。
它是时间。15年来,华坪女高从艰难创校到成绩斐然,一个又一个三年,一个个女孩的人生,甚至一个个家庭的命运被改变。
它亦是人间。校长张桂梅,从东北到西南,将所有青春奉献于教育,一身病痛却一身桀骜。她让大山里的女孩明白了知识改变命运,带领她们走出沟壑,走向世界,更将自尊、自爱、自信的人生观传递给所有人。她说:“我的学生可以考到厦门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我们是用命换来的。”
这正是《环球人物》记者数度走进华坪的原因。在这里,我们看到张桂梅与师生同舟共济,推动华坪女高拔地而起;看到张桂梅的“孩子们”,飞出大山又回到家乡,追随老师们的足迹,托举起家乡的明天。
这也是海清拍摄《我本是高山》的原因。华坪女高不仅仅是女孩们改变命运的故事,也不仅仅是滇西山区教育脱贫的故事——她与她们,解答着生而为人,究竟该为何而坚守、为何而伟大、为何而绚烂的命题。
华坪女高的精神,是动人的,是值得被书写的。2021年6月29日,张桂梅被党中央授予“七一勋章”。颁授仪式上,她的手贴满膏药,被搀扶着上台,但眼神坚定、自豪。
在代表“七一勋章”获得者发言时,她说:“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站在讲台上,倾尽全力、奉献所有,九死亦无悔!”
今天,我们再度走近张桂梅,记录下一个更加真实、具体的张桂梅:她来自海清的跟访观察,来自老领导、老同事和学生的真诚讲述,来自华坪与华坪女高的15年变迁……
高山仰止,只因她在艰苦卓绝中日夜兼程,初心未改。
以下,是演员海清讲述她眼中的张桂梅。
初见:她的幽默与亲切
2018年前后,我们主创团队就想拍张桂梅老师的故事。
首先是对她由衷地感到敬佩。我常常设身处地想,换作是我,绝对不会有她的勇气和毅力去完成这样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从她早年经历到创办女校,这些故事我都反复地看。
生活好像给了她一副特别糟糕的牌,人生的颠沛、身体的病痛……很多人也许会摔牌认输,但她没有,她自己就是生活和命运里的强者。
其次是感动。她的逆风而行,不仅救赎了自己,更改变了2200多名女孩的命运。更长远地说,这些女孩会改变更多女孩、男孩的人生。
最后,是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我也曾经历病痛、经历感觉走不下去的时刻,我也知道很多人在拼搏之路上会低落、会绝望——这些至暗时刻,很多人都会遇到的。在黑暗里面,你停在那儿,仿佛永远见不到光,怎么办呢?张老师常说:“你就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希望她的故事,能成为人们在人生谷底的精神支撑,希望这个自我救赎也救赎他人的故事,能成为一份爱的传递。
因此,2020年的夏天,我们决定去“寻找”张桂梅。电话联系到相关部门,我们直接奔赴云南。
还记得第一次来到华坪女高的那天,我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张老师,莫名感到亲切。与报道中的她有些不同,她的幽默、自然令我印象深刻。我们身边有跟拍的工作人员,她问:“你们能拍吗?”
我说:“随便拍。”一下子就熟悉起来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她跟我讲起她小时候的故事,结婚时的样子,刚到华坪的经历……一个真实的、完整的张桂梅慢慢展现在我面前,我也总是被她坚定的讲述打动。紧接着,她又带我去华坪县儿童福利院,我们俩坐在她的床上谈心。她拉着我的手,我问她:“我能拍您的故事吗?”
她回答:“我有啥好拍的?拍出来没人看。”
“我就很喜欢看您的故事。您做的事情那么伟大,在电影层面让更多人看到,也能帮助更多的人。”
“真的?”
“真的。”
那个瞬间的她,特别像一个小女孩。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有时候她坐的椅子偏高,但她个子不高,脚就悬空了。此时,她就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可爱地晃悠着双脚。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一起吃饭,她吃得又少又快又素,吃完了就趴在桌上看我吃,直问我:“好吃吗?”
“好吃,您也吃。”
“不吃!”
才一天下来,原来熟悉的陌生人成了真实丰满的张桂梅。我也跟着学生们喊她“老妈”。她就真像妈妈一样跟我说:“你傻,拍电影这事做不好会被骂。你咋想的?”
我说:“我不知道,但就是想。”
离别时,我们因为“看病”的事儿争了半天。即便是放暑假,她也不舍得找出一点时间去医院,拧得很。走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向我招手,那种温暖的感觉是我之前从未有过的。
那是我们的初见,但仿佛已经认识了许久。
跟访:“老妈”的饭和药
那个夏天,我成了张桂梅的“跟访记者”。有时候我会跟她开玩笑,喊她“顶流张”——她实在是太忙了。
因此,我格外珍惜每次与张老师见面的时刻。有的时候,跟她聊聊家常,谈谈心事;有的时候,仅仅只是跟在她身边,也不出声,只是听她与同学们交流;有时候她异常忙碌,我就不去打扰,而是在华坪四处转悠,这里到处都有她的照片;还有的时候,我会约上她的闺蜜,或者是学校的教职员工、学生,一起喝茶聊天,听他们讲述自己眼中的张老师……
在我的印象里,张老师仿佛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学生们上课,她就一个人在操场哗哗扫地,小狗绕着她转;到了福利院,她又成了和蔼可亲的大家长;刚吃上饭,老师来说了几句,她放下碗筷就走了,原来是学生因为没考好哭了。
我本来想跟着一起去,她拒绝了,说:“有个生人,孩子们有什么心里话就不会好好说出来。”


等了40分钟,她回来了,对学生又心疼又矛盾:“哭哭也好。”我只能喊她赶紧吃饭,结果她一看表:“呀,两点了!还有个事儿呢!”又跑出去了。
我就这样看着她,她一口饭没吃,囫囵吞了药,忙里忙慌地走了。
这就是永不停歇、一直矛盾的张桂梅。她亲切又严苛,一旦发现学生懈怠了,哪怕只是过道里有些不干净,都会像亲妈一样教育一番。说完孩子哭了,又得去哄。我说:“哎呀,你这样太累了。”但她说:“孩子们人生的第一粒扣子,一定要扣好才行啊!”
有时候,我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陷入低潮,与张老师分享时就落泪了。她会一边给我擦泪,一边抱着我,对我说:“好好做!”
因此,我常觉得她就是我想象中完美的老师。在你得意忘形懈怠的时候,在你逾越规矩的时候,她都会毫不留情地敲你、点你甚至棒喝你,突然让你看到自己本来的样子,把你拉回原来的路上;但当你自我否定、没有信心的时候,她又会砰的一下,站到你的身后,一把抱住你,告诉你不许往后看,而是向前走!
就像她拿着小喇叭催促学生赶紧吃饭、马上复习,就像她不断严厉提醒每个人“女孩读书可以救三代人”,就像她每天5点起床给学生按下楼梯的灯,背后都是身为人师的爱。
我眼中的张老师,脸很小,眼睛很大;走路的时候常常拖着一点,一只手常放在腹部,那是她疼痛的地方;她的镜片上常有厚厚的指纹,拍戏的时候化妆的同事要来擦,我都拒绝了。
电影开拍前,我已经晒了好几个月,到现在手还是很黑;拍摄时,我每天穿着她的衣服和鞋子,收工也穿着;我也纠结过化妆细节、口音问题,但最后意识到演出张桂梅的精气神才是重点。
就像导演经常跟我说的,不用特别在意这些基础的技巧,演员的信念更为重要。妆容像、口音像,其实都不如精神像。
最后,我放下了所有杂念,因为我知道心里已经有一个完整的张桂梅了。
再见:好的,张桂梅
没过多久,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理解张老师了。电影中,华坪女高开学的场景,张老师对学生们说:“你们将来要飞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拍了十几条,每次都是我即兴地讲述,因为每一句话都是我真诚地想对孩子们表达的。
还有一个画面,是2009年初华坪女高濒临绝境时,张老师教育那些涣散的学生。当时剧本有一些基础的台词,但我突然就说:“你们一辈子在山里都出不去,下辈子也出不去!”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本来还在玩闹的孩子突然吓得饭盒都掉了,哭了出来。那一下,我觉得自己好狠,又很心痛,突然理解了张老师一路坚持的不易和顽强。
她既是老师,又是母亲。
如果要形容张老师在我心中的形象,我会认为她是英雄,是举着火炬的人。
成为老师的路上,她在偏远地区看到太多因为贫困和大山失去机遇的孩子,也见到了太多城市里难以想象的失学之痛。
孑然一身的她许下承诺,要建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让山里的女孩有书读、有出路。她说:“我们经常说要让每一个孩子拥有公平的起跑线,可这些女孩却连站上起跑线的机会都没有。”
2008年,华坪女高建成。从招生到经费筹集,从教学到高考护送,她一路亲力亲为,投入所有。20余种疾病缠身,但她从未低头,始终坚持。15年里,她被授予“时代楷模”“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最美乡村教师”“全国脱贫攻坚楷模”等荣誉,但她把全部奖金、捐款和大部分工资都捐献给了教育事业。
有人曾问她:“这辈子的价值在哪?”她说:“不管怎么着,我救了一代人。不管是多是少,她们后面过得比我好,比我幸福,就足够了,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事实上,张老师和学校的故事,应该比电影呈现出的内容丰富十倍以上。一路跟访,我们听到了太多或心痛或震撼或感动的故事,但张老师说要保护这些孩子的隐私,她说:“你的电影拍出来这么多人看,她们可能会对号。”所以,我们放弃了很多故事和细节。

但我相信,张桂梅和华坪女高的精神并不会因此打折。我本是高山,这是华坪女高的誓词,也是张老师所说的“人生的第一粒扣子”。
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自尊、自爱、自信,不去看别人,看自己。
这种精神也在拍摄中时刻感染着我。电影开拍前,还有人劝我再想想,但如今,我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和坚持。因为,我曾被火炬照亮,也希望让这束光温暖更多人。
电影开拍时,我和剧组又去拜访张老师。当时我已经剪了短发,她一度没认出我,还问我:“你是谁?”
她看着我的剧照,说还真有点像,我有了很大的成就感。临走的时候,她突然管我叫“张桂梅”,那种感觉太奇妙、太感动了。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她说:“快走吧,张桂梅!”
我回答:“好的,张桂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