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培养一个女孩,能改变三代人的命运”

作者: 冯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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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9日,张桂梅在北京获颁党内最高荣誉“七一勋章”。这是她代表“七一勋章”获得者发言。

电影《我本是高山》的开篇,是华坪女高首届学生的开学典礼。和张校长不同,县教育局局长老梁满脸凝重,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发言到一半,话筒突然哑火,老梁不得已下了台,又一脚陷在了烂泥里,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张校长来扶,老梁恼怒地甩开她的手:“都说了莫开学莫开学!”

老梁的原型是杨文华,他身为县教育局的干部,与张桂梅共事多年。在现实世界里,华坪女高开学时,杨文华还不是县教育局的局长,但他说,那种沉重、观望的心态,是完全真实的。

华坪女高成立以来,许多人与张桂梅一路同行,有的像杨文华这样“从坚决的反对者变成铁杆的支持者”,也有的始终站在张桂梅这边,跟着她翻山越岭。2021年,张桂梅领取“七一勋章”之际,微博上先后出现近20个有关张桂梅的热搜词条,其中一个是“成全张桂梅的人”——人们意识到,明月之下,还有许多繁星在守护着华坪女高,守护着张桂梅。

杨文华觉得,说“成全”太重。他更愿意用另一个词,“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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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坪县教育局原局长杨文华与张桂梅在华坪女高。( 华坪县融媒体中心供图 )

“张老师等不及了”

杨文华是华坪本地人,1991年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华坪一中教书。早在跟张桂梅认识之前,他已经久闻“张老师”的大名,知道这位女老师主动申请从大理调到偏僻的华坪,又放弃进入条件最好的县一中,先后到华坪县中心学校和新创建的民族中学教书。“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爱生如子、带病工作,哪怕疼得吃药都没力气,还坚持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出任华坪县教育局副局长后,杨文华负责抓中学教育,与张桂梅有了工作交集,两人逐渐熟悉起来。

2004年9月,张桂梅去北京录节目,杨文华陪同前往。途中,张桂梅提出想办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到华坪8年了,她常常教着教着,就看见班上某个女生的课桌空了,一去家访,发现女生们要么在山上放羊,要么去城里打工,要么为了给哥哥弟弟换回一份彩礼,在家里的安排下草草嫁了人。

“如果有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女生们就不会因家庭困窘而失学。她们读出来,能为自己的人生作主,更能改变三代人的命运。”张桂梅对杨文华说。

杨文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天方夜谭吗?资金、师资、场地怎么解决?

创办一所高中,必须建设物理、化学、生物三个实验室,其中生物实验室相对便宜。但县里条件最好的一中,也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实验室建起来的。

“张老师,你知道一所中学的生物实验室要投入多少吗?”杨文华问。

“2万元够吗?”

杨文华哭笑不得:“一个生物实验室至少得投入50万到60万元。”

他继续问:“你知道建一栋教学楼需要多少钱吗?”

“50万到60万元吧?”张桂梅说。

“张老师,你开什么玩笑?!得投500万到600万元!”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从北京回来后,张桂梅还是隔三差五地给杨文华打报告,杨文华也照例给她泼冷水。两人的态度都很坚决,“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2005年,华坪县专门开会讨论创办华坪女高的事,结论是“不通过”。华坪全县总人口不超过16万,一中完全能容纳适龄学生。过去县里办过第二所高中,最终因招生人数不足、师资力量不够关闭了。县里研究认为,再办一所女高只会重蹈覆辙。况且,县财政也难以支持创办女高所需的经费。

杨文华后来才知道,在那次谈话之前,从2002年开始,张桂梅就在偷偷四处“化缘”了。“一个那么清高的人,背着自己历年获得的奖章、证书到昆明街头做‘筹资办学’的演讲,被指指点点,被当成骗子,被吐口水,被狗追,被人驱赶。她竟然坚持了5年,5年下来,收效甚微,只筹到2万元。”杨文华对《环球人物》记者感叹,如果没有2007年那个“巨大的转机”,华坪女高可能只是张桂梅的梦想。

转机来自党的十七大。2007年11月,张桂梅作为党的十七大代表到北京开会,她那破了两个洞的牛仔裤引起了一位女记者的注意。随着记者的报道,张桂梅的女高梦被广泛知晓,也感动了社会各界。丽江市、华坪县两级财政共拨款200万元,再加上各方的捐助,华坪女高终于有了启动资金。

华坪县融媒体中心原记者王秀丽是张桂梅的好友,也曾婉言劝张桂梅放弃女高梦:“得了这么多项荣誉,好好到老就可以了,还那么操心干吗呢?”看到华坪女高有了启动资金的新闻后,王秀丽给张桂梅发短信,祝贺她终于要梦想成真了,张桂梅只回复了两个字:“谢谢。”王秀丽知道,张桂梅有很多辛酸没说出口,自己默默消化掉了。后来见面,她调侃张桂梅“还挺傲娇”。

2008年春天,华坪女高的主教学楼动工,赶在秋季招生前完成了。9月,教学楼前的空地上举办了开学典礼。学校看起来就像个大工地,四处散落着钢筋和篷布,地面的水泥硬化才做到一半,人来人往踩得尘土飞扬,可张桂梅始终笑容满面。

杨文华记得,开学典礼的规格很高,丽江市委书记,华坪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均来出席。在校长致辞环节,张桂梅讲着讲着就哭了。

“没有食堂,没有厕所,没有围墙,连大门都没有,就只有这栋主教学楼,她坚持当年就招生。”杨文华知道,“张老师等不及了。”

她生怕多等一天,就又有一个女孩被大山困住一生。

“能捞一个是一个”

华坪女高开学了,但杨文华忧心忡忡。

2008年底,杨文华升任华坪县教育局局长。全县的高考升学率是考核教育局的硬指标之一,而华坪女高方方面面都是短板:张桂梅的敬业有目共睹,但她一直在一线教学,没有任何学校管理经验;华坪女高的老师们基本都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新手;学校设施也不完善。

生源质量更是令杨文华头疼。“能捞一个是一个”,这是张桂梅的口头禅。首届的100个女生是她从各个山沟沟里“捞”回来的。家境困难、想读书,满足这两个条件就能入学,没有任何成绩门槛。有人中考数学只考了6分,按照正常的高中录取标准,只能辍学。所以华坪女高的3年,这些女孩要先把初中甚至小学总共9年的知识补回来,才能跟其他高中学生达到同一起点。

“增加了100个高考的分母,分子很可能是0。”杨文华说,“3年后升学率下跌,我们怎么跟全县人民交代?我这个局长也不要当了。”

当时县里就有一种声音:华坪女高办一个学期就要垮台,最久撑不过一年。

为了尽快提升华坪女高的教学和管理水平,张桂梅和杨文华的交流空前密集。华坪女高的老师缺乏授课经验,曾经在一中执教12年的杨文华抽空给他们培训。在教育局内部,杨文华也带领机关上下统一思想:“张老师的事,再小都是大事。我们能解决的,一定要给她解决;解决不了的,我请示书记和县长,尽力帮忙解决。”

可华坪女高的办学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2009年,华坪女高第一学期结束,首批招来的17名老师只剩下8名,离开的人大多是因为吃不了苦。杨文华说,县财政对华坪女高虽有支持,但财政兜底的重点是义务教育,华坪女高毕竟是高中,老师的待遇一般。“这是一所劳模办的学校,但老师们,包括张老师本人,都没有因此得到什么特殊的待遇。”

张红琼是留下的8名老师之一。华坪女高建校时,张红琼正好从云南师范大学(以下简称云师大)毕业,受张桂梅精神的感召,坐了17个小时的大巴来面试。张桂梅拿着张红琼的简历,反复强调华坪女高的老师一定要能吃苦。一同面试的还有2名云师大的女生,张桂梅看着她们瘦弱的身形直摇头。

开学后,张红琼才理解张桂梅为什么强调“能吃苦”,暗觉自己偏壮的体形大概也给面试加了分。每天清晨4点半,张桂梅准时起床打扫卫生,赶走闯进教室里过夜的蛇鼠和蜈蚣。老师们5点多起床,先打扫卫生再教学,所以进入教室时总是晴天一身土,雨天满腿泥。午休时间1个小时,晚饭半个小时,晚自习一直上到11点半。晚上睡觉,女老师和张桂梅一起挤在教室改造的宿舍里,男老师在一楼用砖头和木板做简易床铺,同时兼做保安。

厕所要去隔壁的民族中学借用,也没条件洗澡。张桂梅规定,学生夜间上厕所必须由一名女老师和一名男老师陪同。学生起夜多的时候,老师们无法安睡,第二天红着眼走进教室上课。

张红琼不是没打过退堂鼓,可她拿着辞职申请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看到张桂梅正费力地往手上贴膏药,桌上还堆着五花八门的药瓶,心就软了。她悄悄转过身,离职的事再没提起。

“不忘来时的路”

老师半数离职,学生又走了6名。家长担心华坪女高是草台班子,说什么都要把孩子领回去。

留下的94名学生的表现也跟张桂梅预想得不一样。求学机会来之不易、关乎命运,难道不该悬梁刺股地学?可事实是,有的女孩散漫惯了,三天两头逃课去街上闲逛、吃吃喝喝,两三天花光一个月甚至一学期的生活费。

因为焦虑,张桂梅全身浮肿,额头上长起多个小包,医院诊断是骨瘤。她经常感到呼吸困难,全身像针刺一样疼痛。王秀丽接到过张桂梅哭着打来的电话:“我都要死了,你还不来看我。”半个小时后,王秀丽赶到了华坪女高。张桂梅仍是哭,什么都不愿说。王秀丽那天就没再去上班,静静地陪张桂梅坐了一天。

“我办不下去了。”张桂梅走进了杨文华的办公室。

“办学哪有那么容易?”杨文华认为是意料之中,“你不要太着急,有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当时兼任一中校长的他其实已想好后路:华坪女高的学生可以分流到一中,每个班增加不到10人,压力不大。

看着“可怜巴巴又特别不甘心”的张桂梅,杨文华暂时没提分流的事,打算等张桂梅打定主意后再说。“结果她回去后没有来第二次嘛!”

这之后的事,张桂梅公开讲过多遍:整理老师档案时,她突然发现留下的8名老师里有6名党员。

张桂梅召集这些老师来开会:“如果是在抗战年代,阵地上剩下一名党员,这个阵地都不会丢掉。我们剩下6名党员,还能把这块扶贫的阵地给党丢掉?”会后,大家找了一面白墙,画上党旗,重温入党誓词。说到“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时候,张桂梅哭了,老师们也都哭了。

学校的各项规定都做了修订:党员老师必须佩戴党徽上班,每周开会读党章、重温入党誓词、唱革命歌曲。师生每周看一部红色电影,学习长征精神、延安精神和老一辈革命家艰苦奋斗的事迹,将毛泽东诗词、《愚公移山》等经典名篇作为必读文章。学生们统一理成齐耳短发,吃饭时间只有10分钟,周末只放半天假。无论有没有课,老师要全天在学校,随时帮学生答疑解惑。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上中学时,张桂梅演过歌剧《江姐》的女主角,这首主题曲《红梅赞》是她最喜欢的歌。

张红琼记得,每天下午5点半,张桂梅就带着老师们一起唱《红梅赞》。她一度觉得很尴尬,觉得这歌曲实在不符合她们年轻人的偏好,但唱着唱着竟也习惯了。“学生一开始都在围观,后来会跟着唱。”

杨文华认为,正是红色教育让华坪女高绝处逢生。“人总有懈怠的时候。持续的动力从哪里来?就是从理想信念中来。”

老师们像革命先辈般燃烧着自己,对学生爱得毫无保留。张红琼说:“我们不仅是给学生当老师,更是在给她们当父母、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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