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焦裕禄

作者: 杨学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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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亲人去世,我们可能会念叨他10年、20年。但父亲离开58年了,我对他的怀念却越来越浓。”转眼间,焦裕禄的二女儿焦守云也已年近七旬,当她坐在《环球人物》记者对面,谈起让她魂牵梦绕的父亲时,依然会热泪盈眶。

那是1964年春节,焦裕禄带着全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山东老家。当时,年幼的焦守云随奶奶留在这里生活。久别重逢,父亲最想念的就是她,端着一碗煮好的猪肝不断对她笑道:“快来,叫爸爸,就给你吃!”焦守云很想吃,却羞怯地往后躲,那声“爸爸”始终叫不出口。

春节后,焦守云告别了奶奶,跟父母和兄弟姐妹一起回兰考。几个月后,父亲就永远离开了。最后一个春节里没叫出口的“爸爸”,成了她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做人讲感情,做事讲担当”

提起父亲,焦守云还有很多遗憾。父亲逝世后,全家人突然发现,他生前工作太忙了,竟没有拍过一张全家福。父亲离开两年后,一家7口人在家门前拍了一张。“你看我母亲,当时也不过34岁,但在父亲离开后,她迅速变老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后来,焦守云成了焦裕禄精神的“宣传员”,一遍遍地讲述着父亲的故事。这么多年来,不论是写书、拍戏,还是做报告,她都是为了重温父亲,与父亲用另一种方式“团圆”。前几年,有人帮他们把那张不圆满的全家福翻新了,并将父亲的生前影像合成上去,焦家这才有了第一张“全家福”。但此时,连照片上的母亲都已远去了。

今年7月,在焦裕禄诞辰百年前夕,焦守云与儿子余音沿着焦裕禄生前工作和生活的足迹,重走了一遍。“一路上,我们见到了曾与姥爷共事的人,听到最多的一句评价是:焦裕禄这个人,太聪明、太仁义!”余音是中国歌剧舞剧院歌剧团的演员,在歌剧《盼你归来》和音乐剧《焦裕禄》中两次饰演外祖父。“从小,我听别人说姥爷,耳濡目染。后来,我通过创作和各种活动展览,不断看见姥爷。再后来,我就要融入到姥爷的角色里。”余音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追忆焦裕禄百年的一路上,他在努力走进焦裕禄的内心。

对焦守云来说,讲述父亲,也是为了重新认识父亲。“做人讲感情,做事讲担当。”这是焦守云对父亲的认识。焦守云细数着父亲一生的经历——解放后,焦裕禄先是在尉氏县,后来又到陈留地委、郑州地委任职。1953年6月,他被调到洛阳矿山机器厂,后来又去哈尔滨工业大学、大连起重机器厂机械加工车间进修。1956年他回到洛阳,1962年又调回尉氏县任书记处书记。1962年底,焦裕禄被调到了兰考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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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2月,焦裕禄去世后,妻子徐俊雅和6个子女在家门前合影。后来,焦裕禄生前影像被合成上去。

那时,焦守云还小,不知道父亲调到兰考意味着什么。长大后,焦守云去见曾任开封地委书记、将焦裕禄调到兰考的张申。他用手抚摸着焦守云的脸,亲切地喊她“宝宝”,同时充满歉意地说:“我这一生做了一件好事,给党培养了一个好干部;也做了一件坏事,不知道你爸爸有病,把他派到了最艰苦的地方,要不然他也可能活到现在。”焦裕禄在尉氏县工作时,就是张申的老部下。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调动:“感谢党把我派到最困难的地方,越是困难越是锻炼人。请组织放心,不改变兰考面貌我绝不离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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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兰考人民在治理流沙。右图:20世纪60年代,焦裕禄在兰考田间劳动。

“当年兰考县36万人,有19万人都在逃荒要饭。”余音说。有些干部认为,要饭有损当地形象,于是成立劝阻办公室,阻止灾民外流。但是焦裕禄不一样,“他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扶着我的肩膀,说我们没把工作干好,让你们受苦了。你们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多年后,一名讨饭的老人流着泪向焦守云回忆起自己遇到焦裕禄的这一幕。

初到兰考,焦裕禄有一个底线:不管用什么方法,先让老百姓活下去。“在我的歌剧里,有一句台词‘房前屋后种瓜种豆’。”余音说,有人听到这句歌词,非常钦佩,“在那个年代,所有的土地都属于公社,‘房前屋后种瓜种豆’属于开荒,是要引起争议的。姥爷这么做,就是为了老百姓能够吃饱饭。”焦守云也记得,为了让人民填饱肚子,父亲与7名同事尝试过田箐籽的食用功能。为了保护身体不好的焦裕禄,其他7人将田箐面做的馒头抢着吃了,结果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食物中毒。当晚,焦裕禄就向地委做了电话报告,主动承担责任,其他7人坚决不同意,最终与焦书记一同承担责任。

开封地委也在想办法。地委曾准备将兰考县拆分给周边四个县,但焦裕禄立即表态:“我们宁愿累死,脱三层皮,也不愿将困难转给兄弟县。”焦裕禄相信,兰考人民有志气,一定能战胜内涝、风沙、盐碱这“三害”。他对因“三害”受灾的百姓饱含深情地说:“我是您的儿子,毛主席叫我来看望您老人家。”

“父亲有个特点:看不得别人比他过得差。”电影《我的父亲焦裕禄》是根据焦守云口述改编的,作为监制,她全程参与影片创作。片中,焦裕禄临终前对孩子们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眼睛里要看得见受苦人的眼泪。”

焦裕禄有个习惯,每到中午时分,要张望周围家家户户的烟囱,哪一家没冒烟,就是没人或者吃不起饭了。每到翻淤压沙的现场,焦裕禄总是冲在干活的最前线,到了饭点一起吃“派饭”。所谓“派饭”就是老百姓从四面八方讨来的,晒干后再放到一起煮。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焦裕禄,有人偷偷给他“开小灶”。他又养成了一个习惯,吃饭前绕着大家走一圈,看到碗里的饭一样,他才下筷子。他还告诫每位同事,雨雪天气不要在老百姓家吃饭,也不要喝水,因为老百姓这时连自己都顾不过来,留人吃饭是负担。

焦守云说,父亲逝世后,有人过来奔丧,母亲发现他们穿的竟然是焦裕禄的棉袄。原来,他当年看到衣着单薄的穷苦人,就将身上棉衣脱下来给人家,一件件棉袄就这样送出去了。唯独一次“顺回来”棉袄,是1964年春节回老家前,焦裕禄找县委副书记程世平借路费,程世平看他大冷天只穿件空心袄,连秋衣都不套,就硬拉他到街上买处理的便宜料子,做了一件棉袄。

焦裕禄看见了受苦人的眼泪,却看不到他自己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许多细节都记录着他的疼痛与挣扎。最广为人知的是那把烂了的藤椅——他用一把刷子抵住肝部,时间长了,藤椅就被戳出了一个大洞。焦守云则记得更多细节,父亲棉袄的第二粒和第三粒扣子是不扣的,就是要随时把手伸进去按压肝部止疼;父亲经常骑着自行车下乡,肝疼到发抖,就用车座抵住,趴着继续骑。油尽灯枯时,他依然奔波在路上……

一对没绣完的鸳鸯枕头

“你看,这几位‘焦裕禄’,哪位最有我父亲的感觉?”焦守云掏出手机,滑动着4张照片,第一张是父亲生前照片,后面3张是不同时期影视作品里焦裕禄扮演者的剧照。“他们各有各的好处,但我还是觉得,父亲身上的精气神,是永远也演不出来的。”

让观众印象最深的是李雪健主演的1990年版电影《焦裕禄》。焦裕禄的妻子徐俊雅却对一个细节表达了意见。余音回忆:“姥姥曾说:‘我不可能让老焦穿得那么破的。衣服补丁可能会有,但绝对会收拾得利利索索。’为了让姥爷安心工作,姥姥每天把他的衣服一层层套好,并且在炕上焐热乎,保证第二天姥爷起床能穿上暖和的衣服,套上就走。”

焦守云说,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少提到两人的往事,偶尔提起的片段她就牢牢记住,用这些勾勒出父母的爱情轮廓——

焦裕禄和徐俊雅相识在1950年。那年6月,尉氏县的徐俊雅到河南省团校参加培训,在那一批学员中,焦裕禄是负责人。当时焦裕禄人长得帅气,性格开朗,又多才多艺,喜欢拉二胡,还排演过广受欢迎的歌剧《血泪仇》。徐俊雅一下就喜欢上了他,却遭到自己母亲的反对,“做母亲的,一是怕她嫁得远,二是看到我父亲比她大9岁。但是我奶奶特别喜欢我母亲,一眼就看上了她的大辫子。奶奶的青睐,也成了母亲一生的骄傲”。

徐俊雅如愿嫁给焦裕禄。多年后,徐俊雅仍然记得婚礼上的场景,焦裕禄拉着二胡,她高兴地表演着《小二黑结婚》里面的小芹唱段。不过,由于婚期仓促,徐俊雅留下了一生无法释怀的遗憾。她要绣一对鸳鸯枕头,结果只绣好一只,另一只来不及了。大家劝她别放在心上,总不能因为一只枕头就推迟婚期吧?在后来痛失丈夫的40多年里,“母亲总会懊悔,说那是她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仿佛我父亲的早逝与这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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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守云参与创作的电影《我的父亲焦裕禄》,还原了焦裕禄办公室中那把烂了的藤椅、放洗脸盆的竹架子,以及回到家乡时拎的行李。(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无论焦裕禄走到哪里,徐俊雅几乎都陪伴着他。1955年3月,在洛阳矿山机器厂的安排下,焦裕禄到大连起重机器厂学习,徐俊雅也得到一同前去实习的机会。在大连的日子里,徐俊雅年轻漂亮,气质出众,烫了头发,还穿着时髦的布拉吉。她给焦裕禄买了一套黑呢子干部装。每天晚上,只要是没有工作,两人就并肩在厂里散步。焦裕禄经常写文章,被厂报和广播站采用后,会有稿费。到了周末,焦裕禄就用这些稿费招呼年轻人聚餐。“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真是我父母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母亲晚年经常对我们讲:你爸爸一生没享过福,最好的日子是在大连度过的。”

焦裕禄本有机会留在大连。“大连起重机器厂要用两个工程师换我父亲,但父亲还是选择回到洛阳搞建设。”焦守云说,父亲从来没有忘记初心,回到洛阳矿山机器厂后,为了完成苏联专家撤走后独立试制新中国第一台2.5米双筒提升机的任务,焦裕禄和工友们几十天都没回家,刻苦攻关,终告成功。徐俊雅记得,那天焦裕禄喝完庆功酒回家,一直不停地笑。徐俊雅担心他“笑傻了”,就用枕头捂住他,不管用,又用被子蒙,但焦裕禄在被子里面还是止不住哈哈大笑。多年后,焦守云回首这段往事,觉得那可能是父亲最开心的一天了。

往事有多美,此刻就有多痛

徐俊雅不仅与焦裕禄分享人生喜悦,也帮他分担忧愁。到兰考后,焦裕禄一心扑在工作上,经常住在办公室。为了不让他孤单,徐俊雅每天晚上都会带着一个孩子去陪他。焦守云至今还记得那段时光,她年幼顽皮,睡觉前偷懒不想洗脚,就调侃皮肤黝黑的父亲:“我的脚比你的脸还干净呢!”其实,父亲此时的黝黑,跟越来越严重的肝病有很大关系。

1964年5月14日,焦裕禄病逝于郑州。焦守云记得,那天兄弟姐妹6人里,只有大哥大姐陪伴在父亲跟前。安顿完后事,母亲带着大哥大姐回家。焦守云高兴地跑上前,却看到母亲一下车就放声痛哭,从外院一直哭到里院。大姐把焦守云头上的红头绳拽下来,换上一个白布条,母亲把焦守云搂过来说:“你爸没了,你可要好好学习啊!”

那一刻,“家里的天塌下来了,我不再是个孩子了,瞬间就长大了”。焦守云说,父亲在洛阳时,月工资有170块钱,母亲只有40块钱。焦裕禄临终前,特意叮嘱徐俊雅:“这么多孩子,还有两个70多岁的老母亲,千斤重担,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辛苦一点,要教育好孩子,多叫他们参加劳动……生活上要艰苦一些,不要随便伸手向组织上提要求。”徐俊雅做到了,她带着6个孩子艰难度日。最窘迫的时候,焦守云和哥哥姐姐都去铲煤、捡煤核,努力帮母亲减轻生活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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