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甘露,为千里江山写一封情书

作者: 许晓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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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作家孙甘露在上海。

“孙甘露当然是最好的,他的书面语最精粹,他就像是上帝按着他的手在写,使我们对书面语重新抱有尊敬和敬畏。”

这话是王朔说的,很难想象他会如此肉麻地赞美一个人,一个与自己的写作截然不同的人。

上世纪90年代初,两人第一次见面。王朔问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孙甘露回答 :“我再也不想坐在学校的教室里了。”“没错。”王朔深以为然。

在“叛逆”这一点上,他们是同道中人:王朔是以狂笑的语法,颠覆了一切“伪崇高”;孙甘露是以臆想的语法,对纯文学进行一场离经叛道的实验——他是当代中国文学里最险峻的风光,让批评家技痒,让学生肝颤。

80年代文学场的过来者们,为他写下种种浮想联翩的片段:会谈钢琴、能唱歌剧的才华,穿着彩色皮夹克、戴着小呢帽在自行车上漫游的身姿,从金庸小说中走出来的文侠,中国的普鲁斯特……

2016年夏天,《环球人物》记者第一次在上海作协见到孙甘露,灰色Polo衫,第一粒扣子敞开着,足蹬凉鞋,手拿折扇。那几天,他忙着策划多场活动和讲座,神色疲倦。问他最近的写作计划,他无奈笑笑,坦言还拖欠着一部签约已久的长篇。

2022年,这部小说——《千里江山图》——露出庐山真面目,一出版即有争相阅读之景象看过的人大多惊讶,“谍战、悬疑、英雄主义,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词有一天会用来形容孙甘露的作品”。这种变化,就像抽象深邃的普鲁斯特突然有天觉得,像大仲马那样单纯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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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孙甘露在上海作协。(金海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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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甘露最新长篇小说《千里江山图》。

这不是孙甘露第一次让人意外。一个骑单车穿行街巷的邮递员,在80年代的文学探索浪潮中跻身先锋,后来几乎离开了纸上的语言王国,在作协机关做具体繁琐的日常工作——从“先锋派”的精神漫游到“实干家”的辗转腾挪,这样的转折,难道不意外吗?

这样看来,孙甘露就像他小说中的地下工作者,不断变换身份,每一张脸既像假面,又似真身。

逆流而上,行走江山

《千里江山图》的诞生,也像一场旷日持久的谍战,上个世纪布局,这个世纪收网。

学者毛尖在饭桌上第一次听到这个题目,“浮想联翩”。后来一次活动中,孙甘露透露,《千里江山图》的发生和画家徐累、孙良有关。受徐孙二位影响,他也喜欢去逛博物馆,彼此见面,常聊画史,因此有了关于王希孟的想象。又过了几年,媒体透露,孙甘露新作讲述了一个男人在错失一生中最珍贵的感情后,重新认识了女人、家庭、国族的意义。

时间流淌,每个人都对《千里江山图》有了自己的想象,朋友聚会都会问一句“快了吧”,得到孙甘露神秘一笑。

然后,2021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重点出版介绍中,《千里江山图》“画风突变”。所有人都有点蒙:一个关乎青绿山水、十里春风的故事,怎么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革命图景?

这一次,“千里江山图”是上海地下党组织撤离的行动计划。主角陈千里如同侦探,穿引长卷全景,又见证图穷匕见;行动小组的成员,充当长卷里一帧一幕,以传递式的牺牲换来真相的拼图。他们在漆黑深夜逆流而上,在焦灼乱世大步行走,在至暗时刻,以肉身直面生与死的钢刃。

为了还原1933年那一个多月的历史图景,孙甘露排出了一张时间表,“阴历的、阳历的,以及在这前一两年上海是不是发过大水,包括当时的报纸广告”。小说中的一条马路、一件大衣、一出戏、一部交响曲、一道菜抑或是穿街走巷的脱身路线,都是他结合历史和现实设计的。那些地名集合起来,上海就有了自己的五官四肢:鲁迅、冯雪峰、陈赓去过的水沫书店、辛垦书店,孙中山到过的扆虹园,挂着玛琳·黛德丽大头像的大光明大戏院,萧伯纳下榻过的华懋饭店……在这实打实的地图上,主人公们虚虚实实地出场,请读者享受猜谜的乐趣 :曾信仰“无政府主义”的特务头子叶启年后来是否去了台湾?女作家凌汶身上有丁玲的影子吗?转移“浩瀚同志”是“千里江山图”计划的重要一环,他到底是谁……

这是孙甘露的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他讲起小说里的一个细节,陈千里在卡尔登大戏院等待接头,“我查过当时《申报》的广告,说意大利的一个歌剧团在这里上演歌剧。但是剧目被我换成了《图兰朵》。《图兰朵》开场时,合唱队唱:‘在图兰朵的故乡,刽子手永远忙碌。’”

30年代的上海滩,忙碌着多少殖民者、反动派,就奔跑着多少个陈千里。他们要守护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守护百姓饭桌上的咸菜、什锦菜、狮子头,要跑在特务前面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孙甘露塑造了一个别样的上海,没有旗袍、酒吧、咖啡厅的摩登,没有纠结、煽情、撕扯的市井,那是一个明亮、澄澈的空间,革命、理想、信仰与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血肉交融,彼此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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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青年时代的孙甘露。右图:孙甘露写给《收获》编辑程永新的信。

小说最后,陈千里目送着自己的弟弟和战友们走向敌人。不用再多说什么,历史自会补足其中热泪。就像他们那一封用肉身写下的上海情书 :“三四月间,桃花开时,上报恩塔,替我再看看龙华,看看上海。还有报恩塔东面的那片桃园,看看那些红色、白色和红白混色的花朵。我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听你讲所有的事,我们的过去,这个世界的未来。”

“汉语中的陌生人”

上海,是孙甘露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的城市。少年时随父母四处搬家,辗转住过漕河泾、浦东高桥、吴淞、东长治路、田林新村等八九处地方——相较于弄堂里的孩子,上海在他的个人索引里是另一副面影。

对孙甘露来说,那是一段孤寂的日子。父亲作为高炮部队的军人,曾赴越南作战;四处搬家的游荡状态,更加剧了种种不确定感。他转而向文艺寻求安慰。四大名著,雪莱、海涅的诗歌,苏俄文学,革命历史小说……或是朋友间私下传阅,或是家里、图书馆的存货,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只剩半截,翻到卷末,也不知道结局。

1977年,孙甘露中学毕业,在邮政技校读了两年后,成为一名邮递员。这让他有机会在一辆自行车上漫游、观察这个城市。工休时,他坐在邮局的折叠椅上,在窗外电车导流杆与电线的摩擦声中读加缪;送电报的间隙,他和同事们将幸福250摩托车一溜停在路边,站着抽烟,或者到对面的书店买一盒磁带,看看有什么新书。

“文学的春天”降临于改革时代。古典文学不断重印,外国文学纷纷解禁,南京路新华书店门口经常排起长龙。作家、编辑、批评家结成精神共同体,文学圈子遍布全国,彼此激荡,持续发酵,最终迎来1985年的文学爆炸。这一年,上海作协举办青年作家讲习班,20来个学员,孙甘露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在“西宫”(沪西工人文化宫)上班的金宇澄、在商业站搬卸货品的阮海彪、在纺织厂搞机修的程小莹……大家每周过来听讲座,讨论各自写的东西,3个月,全脱产。

此前,孙甘露已停止写作很长时间。鲜明的人物、典型的形象、起承转合的故事……从开始码字起,他就没写过这样的常规小说,也自然难入编辑法眼,烦闷时,烧掉了屡投不中的二十几个小短篇。讲习班结束时,每人要交一篇作品,样式、篇幅不限,孙甘露交了《访问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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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甘露的私人上海地图。(王璇 / 绘)

1986年,《访问梦境》发表于《上海文学》第九期,开头就是一些打破阅读常规的句子:“此刻,我为晚霞所勾勒的剪影是不能以幽默的态度对待的。我的背影不能告诉你我的目光此刻正神秘地阅读远处的景物……”它们像谁也听不清楚的低语和臆想,优雅、纯净,又混沌、疯狂。

这篇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的小说,连同随后的《信使之函》《请女人猜谜》《我是少年酒坛子》等更为极端的实验性作品,使孙甘露与同时期的马原、余华、格非、苏童、残雪一起,作为“先锋派”的代表作家,为现代汉语写作开辟了一块别样的园地。

在这场向传统小说发起的革命中,孙甘露无疑走得最远。他像一个“汉语中的陌生人”(汪民安语),游牧者一般闯入语言定居者的王国,创造出一些前所未有的、不能被别人模仿的句子。即便在“先锋”阵营内部,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作家马原说:“一下子把小说写进了死胡同,为什么有意和读者过不去呢?”评论家陈晓明则更为直接:“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孤独的语言梦游症患者,孙甘露无可救药,毫无障碍地走向小说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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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华懋饭店。右图:四马路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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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公和祥码头。右图:卡尔登戏院

真正的“风华绝代”

比孙甘露更早走向“小说墓地”的,是先锋文学本身。

80年代末,昔日的先锋顽童开始抖落技术的衣冠。苏童、余华的作品被改编为电影走俏文坛,获得可观的市场效益;格非转入学院后写作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在2015年摘得茅盾文学奖桂冠。丢盔弃甲的先锋试验田里似乎只有孙甘露流连忘返,固执地保持着自己讲故事的方式,与争分夺秒的外部世界格格不入。

而与“比缓慢更缓慢”的创作相比,这些年,他广泛地参与上海的文艺生活,从“国际文学周”到“思南读书会”,沪上媒体加封外号,“带头大哥”或曰“文艺教父”。日记体随笔《上海流水》是这段生活的产物。孙甘露记录下各种阅读书单、文艺活动、雅集聚会、酬唱往来:去季风书店买书,到小贩处搜罗盗版DVD,看孟京辉的《我爱XXX》“笑得差点岔过气去”;与沪上友人聚会,“大闸蟹伴古越龙山,彻夜长谈”;到北京找刘索拉、阿城聊天,“夜豪雨,天亮散去,院内道路积水,阿城老当益壮,领头援墙而过”……

在某种程度上,他还过着80年代的精神生活,从而使这趟“上海流水”没有并入当代都市生活的现实洪流。然而,这毕竟只是他一个人的上海。时代正在改变主题,大众文化兴起,消费主义弥漫,世俗热望交织着小资情调。“坦率地,负责地,而且是毫不矫揉造作地说,这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世界。”孙甘露说。他期待在上海发现某些永恒的东西,希望它是一个“复杂而有深度的城市”,“配得上在淞沪抗战纪念馆里认识的那些勇士,配得上他们赋予命运的意义,配得上我们对生活的谨慎展望,配得上那个感情奔涌的词:风华绝代。”在《新上海流水》中,他如此写道。

《千里江山图》的故事,或许就在此时来到他的笔底。如同毛尖所说,先锋时代的孙甘露,小说中的主人公是翩翩少年,背对观众,拒绝历史。世纪转换,这个男人转过身来,他叫陈千里,“不仅有真名实姓,有确凿身世,有组织关系,有兄弟女友,还有了一个世纪的履历。这个男人,干的每一件事情都及物,都掷地有声,都进入历史。”

转过身来的还有孙甘露。他扔掉了过往所有装备,从忧郁的先锋诗人变成潜入历史的探秘者,打捞起那些“隐秘而伟大”的故事,重塑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上海,正如多年前,他创造出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句子。

上海,于他有如一位爱人,“她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但是,和你的爱人一样,她还有一个只有你才会叫她的名字,这是属于你个人的。”对孙甘露来说,写作就是找到这个特殊的名字,一如陈千里,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突奔,只为找到同行者的星星之火。

孙甘露

1959年生于上海,祖籍山东荣城。作家、媒体人、策展人,上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访问梦境》《我是少年酒坛子》《信使之函》等。2022年4月,出版最新长篇小说《千里江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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