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总设计师
作者: 冯群星“首架国产大型客机C919即将于12月交付。”“国产大飞机C919获签300架订单。”近来,人们期盼已久的国之重器C919干线飞机(后文简称C919)好消息不断,次次都冲上热搜。
这不禁让人想起5年前的春天,C919首飞成功,举国为之欢庆。那一天,C919总设计师吴光辉罕见地红了眼眶。事后面对媒体,每每被问及如何走上飞机设计之路时,他的思绪都会飘向1978年的一个冬夜,在武汉的乡村,刚满18岁的少年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在中国大飞机和C919的研制之路上,每位参与者都是一部鲜活的历史书。而中国工程院院士吴光辉这本书,开篇很早,也更加厚重。书里记录的,是一位航空人面对国家重托,不断坚韧跋涉的故事。
不会把问题推给别人
为什么叫C919?吴光辉说过:“C是China 的首字母,也是中国商用飞机有限责任公司(后文简称中国商飞)COMAC的首字母,同时还有一个寓意,就是我们立志要跻身国际大型客机市场,要与Airbus(空中客车公司)和Boeing(波音公司)一道在国际大型客机制造业中形成ABC并立的格局。”后面的第一个“9”寓意天长地久,“19”则代表最大载客量为190座。
C919首飞那天,天气条件并不好,阴沉,铅灰色的云层覆盖天空,能见度不理想。那架有着蓝绿色涂装、尾翼标着“C919”字样的庞然大物,从上海浦东机场的第四跑道腾空而起,冲向了茫茫的天际线。
1小时15分钟过去了,时针指向2017年5月5日15时15分。临时搭建的地面观礼台上,聚集着4000多人。吴光辉就站在人群中,紧盯着飞机消失的方向,双手紧握着对讲机。突然,他一抬手,大喊道:“我看到了!来了!”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顺着吴光辉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雾蒙蒙的天空上,一个小点正逐渐变大。很快,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观礼台上开始有欢呼声传出,但吴光辉没有放松下来。“反推,反推。”他轻声念叨:“飞机落地以后,要把反推力装置打开。如果装置打开了,加上刹车能刹住,这个飞行就没有任何问题。”
15时19分,冲出云层的C919平稳而流畅地擦着地面着陆,完成了一次堪称完美的首飞。舱门缓缓打开,吴光辉小跑着跃上舷梯,和首飞机长蔡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良久,他回过身,对舷梯下的“长枪短炮”比出了一个“V”形手势——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随着C919首飞成功,吴光辉的名字逐渐为公众所熟知。其实在此之前,他已担任过多个飞机型号的总设计师。担任预警机总设计师时,他切实体会到,“总设计师,就是要承担责任”;担任ARJ21支线飞机(后文简称ARJ21)总设计师时,他更是以“能解决问题”闻名于整个团队。

ARJ21,中文名“翔凤”,是我国首次按照国际民航规章自行研制、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中短程新型涡扇支线客机,被视为C919的探路者。
新华社记者在《一个国家的起飞 : 中国商用飞机的生死突围》一书中写到这样一个细节:在ARJ21的总装现场,只要吴光辉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报到他那里。很多时候,现场工程师甚至会直接把吴光辉拉去看问题。吴光辉经常一言不发地听完工程师的意见,然后现场点将,把相关设计人员一个个叫过来,告诉他们应该如何解决问题。就连一名普通的装配工人都知道,吴光辉从来都不会把问题推给别人,有情况找他,“是最快速而有效地解决问题的途径”。
2008年5月11日,为了实施国家大型飞机重大专项中大型客机项目,中国商飞成立。吴光辉被任命为C919总设计师,面对的新问题和新挑战更是层出不穷。
C919首飞前,曾在浦东机场进行长达数月的地面试验。吴光辉基本上每天都在现场,以便及时掌握试验情况,协调解决出现的问题。有时候熬得晚了,他就住在试验基地的宿舍里。
2017年2月初,飞机在滑行试验结束后出现了一些问题。当晚,吴光辉和机务保障人员一起排障。机库四面透风,凛冽的寒意冻得年轻人都直打哆嗦。大家劝吴光辉先回去休息,他不管,披着军大衣蹲守在飞机旁。凌晨3点,问题解决了,吴光辉才回去打个盹。早上7点,他又出现在试飞中心的监控大厅里。
C919是一个全新的机型,除了大量的核心技术攻关外,还要进行飞机总体的顶层设计,要“无中生有”地设计出一架飞机。“现在回过头看看,哦,很简单,C919就是那个样子。但在最初阶段,没有人知道。我们必须要一步一步探索。”吴光辉说。
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商飞始终面临技术、经济、进度的三维决断。比如,选择单通道飞机还是双通道飞机?150座还是200座?选择哪一个供应商?机翼选择金属还是复合材料?作出每一个决策都很艰难,因为每一次选择不仅关系到大飞机的安全性、经济性、舒适性,关系到它的成败存亡,还决定着中国民航工业未来相当一段时间的发展,决定着民航飞机“以后往哪个方向走”。“如果我们一味追求技术的先进性,那么研发费用肯定要水涨船高,研制周期也要变长,最后可能并不划算。如何在这几个方面进行平衡,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组合,对主制造商来说是最困难的,也是最大的考验。”吴光辉说。
“我们是一个团队,会大量地依靠团队的力量,但不管怎么样,作为总设计师对技术是要进行决策的。”这意味着,对于每一个决策,吴光辉都要承担重要责任。他甚少对媒体谈及责任背后的压力,但头发颜色的变化已说明了一切——从2008年被任命到2017年C919首飞,他的一头黑发几乎全白了。
“越来越有总设计师的风范”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后文简称南航)退休教授魏志毅的家里,保存着一枚首飞纪念章——这是C919成功首飞之后,吴光辉送给他的礼物。从上世纪70年代末算起,两人的师生情谊已延续40多年。
与南航及飞机设计结缘,对吴光辉来说实属意外。1977年,17岁的他高中毕业,到武汉蔡甸区的农村插队当知青。白天出工,晚上回家对着一盏小电灯,这也是屋里唯一的电器。国家宣布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吴光辉没想太多,他当时考虑的是“在农村好好干,能够招工当工人”。还是在队长的劝说下,他才开始认真复习备考。
次年的元宵节,吴光辉收到了来自南京航空学院(南航前身)的录取通知书。当时,南航属于军工院校,学生被录取后再填专业。吴光辉从小喜好钻研电子设备,自己动手组装过收音机,本想读电子类的专业。不过,在看到学校有飞机设计专业后,他改变了主意——他记得,新中国成立初期,周恩来总理出访,租用的是外国飞机,不仅要花费有限的外汇,安全问题也令人担忧。“学飞机设计,将来可以当总设计师。”抱着这样的想法,吴光辉见到了老师魏志毅。
魏志毅早年毕业于南航飞机设计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今年已经85岁高龄的他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说,吴光辉这批年轻人入学后,学校马上有了新的气象,大家如饥似渴地学习,“图书馆和教室的灯每天晚上都亮着”。“当时中国的航空事业发展还比较缓慢,但我们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让祖国的航空事业尽快赶上世界先进水平。”
“我们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特殊和艰苦,会特别珍惜能安心学习、实现梦想的机会。”回忆大学时光,吴光辉也感慨颇多:“我刚进校的时候,学习基础不是特别好,物理、化学、英语等课程还行,但是高数明显感觉吃力。”为了赶上其他同学,他把大量课余时间花在高数题目上,有时做完题一抬头,发现整个教室只剩下自己。
时任南航飞机系团总支书记、1977级指导员王中银负责学生的管理和教育工作,平日与吴光辉接触较多。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以他的观察,吴光辉在校时就表现得十分突出。“他为人随和,在集体活动中协调力强。77级学生的年龄跨度很大,他本来是年龄比较小的,但同学有事都喜欢找他出面。他爱好摄影,每年系里组织登山活动和运动会,摄影都由他包了。有时候教室里的电灯坏了,他也帮忙修理。”
1982年,南昌飞机设计研究所找到魏志毅和他的同事钱智声,请他们协助开展强-5定寿工作——强-5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期,是中国第一种强击机;所谓“定寿”,就是确定飞机的使用寿命。
南航注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在两位老师的指导下,吴光辉围绕着强-5定寿展开了毕业设计。他和另外6位同学组成一个小组,其间还到南昌飞机设计研究所参观学习。“看到真实的强-5飞机,他们很受鼓舞,感觉到自己所做的工作将对祖国的国防起到作用。”魏志毅说。

做毕业设计,学生们要使用TQ16计算机来进行数据运算。这种如今已被淘汰的计算机,在当时属于前沿科技设备,只有个别单位才有。大家最常去的单位是宏光空降装备厂。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和政务院颁发《关于航空工业建设的决定》,新中国航空工业自此创建。同年,宏光空降装备厂诞生。
南航和宏光空降装备厂相距大约7公里,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这已是一段相当遥远的路程。同学们上机计算的时间要与工厂错开,有时得晚上去厂里。这时已没有公交车可以乘坐,吴光辉就和大家一起步行过去,计算完毕再披星戴月地步行回来。
“他的性格非常好,从来不生气。”魏志毅说,毕业设计任务繁重,困难不少,但吴光辉总是“笑眯眯地迎接工作”。“他做事时有说有笑,使大家都轻松下来。”
吴光辉毕业后,仍和魏志毅保持联系。每隔几年见面,魏志毅都觉得吴光辉又稳重了不少,“越来越有总设计师的风范”。他也发现,担任C919总设计师之后,吴光辉的头发渐渐地全白了。
“领导这样一个团队把大飞机做出来,是非常不容易的。当然大飞机不是他一个人的成果,但他起到了关键作用。C919的成功,打破了国外的技术垄断,我们掌握了大飞机的核心技术,还培养了人才团队,提高了重大项目的自主创新能力和水平,这不简单啊!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增强了我们的民族自尊心。外国能够做的事,我们中国也能做到,而且一定做得更好!”魏志毅动情地说。
从南航毕业后,吴光辉被分配到航空工业部第603研究所(后文简称603所),成为一名技术员。
603所位于陕西省西安市阎良区,距离西安市中心大约65公里,条件艰苦。吴光辉的同事、后来在中国商飞担任营销委技术总监的任和曾回忆,当地井水的矿物质严重超标,不能饮用,外来引水又时断时续,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一口大水缸储水。单位没有住房,员工结婚后只能租住在附近农民的家里,房顶的天花板是用苇席编织而成的,再用报纸糊上。冬天房间没有暖气,生一个蜂窝煤炉子取暖,鼓风机一吹,“满屋都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