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暮年”:“我的最后一届世界杯”
作者: 杨学义“是的,这肯定是我的最后一届世界杯。”面对镜头,阿根廷传奇球星利昂内尔·梅西伤感地说。
在本届世界杯首场小组赛中,阿根廷队爆冷负于沙特队。尽管梅西罚进一粒点球,但在对手的重点盯防下,他却丢失了21次球权。这不禁让人发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质疑,但赛后梅西表示全队接下来要回到训练场,继续争取胜利,这又让人看到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
还有很多球星都把本届世界杯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届来踢。他们的名字同梅西一样如雷贯耳:葡萄牙球星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C罗)、克罗地亚球星莫德里奇、德国球星托马斯·穆勒、英国威尔士球星加雷斯·贝尔、乌拉圭球星达米安·苏亚雷斯和埃丁森·卡瓦尼……
一代球星的退场,折射的是一个时代的谢幕。这些可以预见的离别,让球迷伤感、落寞,但情绪过后,又能感受到由球星破釜沉舟的信念带来的血脉偾张。大力神杯只有一座,人生只有一次,无论一个人的天赋有多出众、训练有多刻苦、生活有多自律,运动巅峰也只不过才短短十几年,星光熠熠的球星,又当如何?
本届世界杯吉祥物名为La'eeb(拉伊卜),意为“技艺高超的球员”。上述球星个个担得起这样的名号,都拥有辉煌的职业生涯。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无论他们收获了多少荣誉、积累了多少财富、书写了多少励志故事,如果没有捧起过大力神杯,职业生涯终将以遗憾收场。
所以在这个冬天,我们注定要见证这些足坛名宿们在职业生涯的黄昏时期打响“拉伊卜之战”。与往届相比,狂欢,注定要来得更激情一些;厮杀,注定要来得更激烈一些;悲情,注定要来得更激动一些……
沉浮与挣扎
如果我们探寻这些球星承载的时代,可以发现一个大致清晰的标尺:他们是一群出生在1985年到1990年之间的人,即我们定义的“85后”。
如果我们将这把标尺的刻度放大,则会进一步发现,这些在绿茵场上纵横驰骋的巨星,曾经也是一粒粒在历史洪流中沉浮、翻腾、挣扎的细砂。他们进入青训系统、正式踏入职业联赛时,恰逢新千年,时代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金球奖是一个相对权威的球星衡量标杆。自2008年以来,除2018年克罗地亚球星莫德里奇和2021年法国球星本泽马“虎口夺食”,“抢”走该奖,以及2020年因疫情停办外,梅西和C罗瓜分了剩余年份的所有金球奖杯。从1956年该奖项创办以来,这种双雄争霸的现象绝无仅有。因此,梅西和C罗的人生经历,便有了一定的时代代表性。
马德拉群岛,有“大西洋明珠”美誉。摊开地图会发现,这里远离大陆,虽然隶属于葡萄牙,但更靠近非洲。1985年2月,C罗就出生在这里。

《C罗传》作者吉列姆·巴拉格走访当地时发现,虽然这里风景优美,欧盟的资金也促进过当地的繁荣,但“这座岛屿其实已经漂浮在一片经济不平等的海面上”。当地自治政府并没有将福利发到每个人手上,却宣称仅2%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而慈善组织称这一数字为20%。不幸的是,C罗一家就在这20%以内。
C罗的母亲多洛蕾斯幼年丧母,父亲将其甩给修女抚养。后来,她受尽了修女和继母虐待。再后来,她成了家,生下三个孩子后,在30岁时再次怀孕。贫瘠的生活让她倍感懊恼,于是考虑堕胎,“一位邻居告诉她,可以喝煮沸了的黑啤酒,然后狂奔,直到感觉快要昏倒”。但方法没有奏效,C罗“幸运”诞生了。
C罗的父亲迪尼斯原本还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与多洛蕾斯婚后不久,他被征召入伍。那个年代,葡萄牙的殖民地安哥拉、几内亚比绍和莫桑比克等都在为独立而战,迪尼斯随队出征安哥拉。回到家乡后,他受到战争心理创伤的影响,开始变得异常颓废,每日酗酒。
一家人就住半山腰的贫民窟,C罗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未满17岁便到酒店当服务生、到铝制品公司打工,也会编一些柳条筐,维持家用。孩子们童年时从未穿过新衣服,都是低声下气地接过别人家的衣服,甚至内衣也是别人甩过来的。房子的屋顶是石棉做的,经常漏雨。
但在他们记忆中,这里却很温暖。这源于当地淳朴的民风:村民从不锁门,邻里不敲门便能随意出入。从小,C罗就毫无顾忌地和一群小伙伴在一起,他将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在英国曼彻斯特和西班牙马德里的豪宅中,他依然为亲朋好友准备了客房,大门永远敞开。
有人问过C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母亲。由于幼年吃过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苦,所以她极力挣扎,避免让孩子们在贫困中长大。当C罗的父亲因意志颓废失业后,多洛蕾斯便只身赴巴黎打工。这种面对困难时的坚韧,深深地影响了C罗的成长。
贫穷,曾困扰那一代的很多球星。比如,乌拉圭队核心苏亚雷斯也在当地贫民窟的单亲家庭长大。11岁时,他甚至因交不起到集训地的路费而放弃宝贵的集训机会。
而这样的人生经历,孕育了这一代球星身上的特质。英超利物浦的前主帅罗杰斯说,幼年的艰苦生活让苏亚雷斯身上涌动着极端的血,“很多南美洲球员,会为胜利做任何事情,他们从小到大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奋斗,苏亚雷斯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苏亚雷斯自己说得更直接:“如果不拼命,我就看不到未来!”
相比之下,梅西的早年生活则相对舒适。1987年6月,他出生在阿根廷圣菲省罗萨里奥,父亲在压制钢材生产公司上班,全家属于典型的中产阶层。梅西回忆,家里每天的食物营养而丰盛,大家都不会浪费,“我们是低调的家庭,并不意味着我们很穷”。

吉列姆·巴拉格在传记《梅西》中介绍,除了马拉多纳这种出身贫民窟的特例,阿根廷球员大多出身中产阶层家庭,“穷人家的孩子很难获得足球俱乐部试训的机会,有时是因为缺少门路,有时是因为没有钱财”。
从C罗和梅西手中“抢”走2018年金球奖的克罗地亚球星莫德里奇,早年最为不幸。1985年9月,他出生在前南斯拉夫扎卡尔。幼儿时期,他由乡村的爷爷抚养。那时他每天跟着爷爷铲雪、堆草、放牛、买建材、做维修,最兴奋的莫过于偶尔带着猎枪到林中打猎。爷孙俩就这样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爷爷对莫德里奇说,自己很擅长五人制足球,于是小莫德里奇也爱上了足球,在日复一日的玩耍中,天赋愈发显现出来。
那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然而,随着前南斯拉夫解体,巴尔干半岛局势急转直下。1991年冬季的某一天,爷爷失踪了,全家开始寻找。直到很晚,爷爷才被抬回来,父亲走到莫德里奇面前,搂住他的肩膀向棺材走去:“儿子,向你的爷爷告别吧……”后来莫德里奇才知道了爷爷的死因:在路边放羊时,爷爷被武装分子毫无征兆地射杀了。
冲突愈演愈烈,莫德里奇开始随家人颠沛流离。辗转多地后,全家来到难民营。这里是一家旅馆,随着四面八方的难民不断涌进,环境变得日益恶劣。每天,难民还要频繁转移到临时避难所,以躲避炮击。莫德里奇记得,相比远处的炮火,他更害怕炮弹在头顶呼啸的声音,因为紧接着,炮弹落地后的惨烈轰鸣和剧震,会将附近变成人间地狱,让孩子们惊恐不已。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足球带给小莫德里奇一丝安慰。在旅馆的走廊里,总是有难民孩子快乐地踢着球。每天跑警报,无论到哪个避难所,莫德里奇都能看到很多同龄人,“这时我们便会玩起游戏,以便让时间过得快些”。
热爱与奔跑
无论在哪种环境中,这些成大器的球星在具备超强天赋的同时,也发自内心地将足球视为一生挚爱。
英国威尔士球星贝尔拥有超强的奔跑天赋,14岁时百米短跑成绩就达到了11.4秒,逼近职业运动员。在学校足球赛上,他比同学强出太多,体育老师不得不制定特殊规则:贝尔不得使用最擅长的左脚,只能用右脚踢。
梅西也具备这种超强天赋。5岁时,他被外婆拉着看了6岁孩子的七人制球赛。当天,有个孩子缺席了,外婆主动向主办方推荐梅西,却遭拒:“他个头太小了。”与同龄人相比,梅西个头就偏矮,更何况与大一岁的孩子相比。但外婆执意让他上场,主办方只得勉强同意,没想到,小梅西上来就技惊四座。多年后,梅西已不记得这一天了,但外婆告诉他,他在这场比赛连进两球,并代表这支队伍完成了赛季剩余所有比赛,捧回冠军奖杯。
梅西是一个不善于袒露心扉的人,但多年后他罕见地真情流露:“外婆实在是太好了,容忍我们所有孩子气的奇怪想法。我不知道她懂不懂足球,但她常带我踢球。她是我训练、比赛中的第一个球迷,声嘶力竭的加油声总是萦绕在我的耳边。”
遗憾的是,就在梅西快到11岁时,外婆因阿尔茨海默病去世了,所以在外婆的脑海中,梅西从来都不是一个国际巨星。外婆离开了,梅西的一部分灵魂也死去了。亲朋好友至今对梅西爬上外婆棺材痛哭的样子记忆犹新,从那以后,他每进一个球,都要做一个经典的庆祝动作:双手食指指向天空,深情仰望头顶苍穹。梅西说:“我很想念她,要把每一粒进球献给她。”
在内心深处,梅西不会把足球和名利放在一起。每当被问起对未来的企图心,他都这样说:“我不是为了成为历史或当下最佳而踢球,而是为了做对的事……我为什么无所畏惧?因为我不在意那些评价,无论是好是坏。”
梅西不常流露个人情感,却总是毫不吝惜地表达对足球的深情。在阿根廷“球王”马拉多纳2020年11月去世后不久,梅西便在比赛打进一球后,露出套在里面的纽维尔老男孩俱乐部球衣。这是他家乡的球队,马拉多纳在1993年曾短暂在这支球队效力。这种缅怀方式,更像梅西在提醒自己不为名利、只为热爱的踢球初心。
对足球不掺杂任何成分的热爱,是这些球星坚持至今的不懈动力。乌拉圭球星卡瓦尼曾给9岁的自己写过一封信,这很像是一封写给足球的情书。童年时,每隔两三年,他的父母就会因工作变动或交不起房租,被迫搬家。成年后的卡瓦尼开导9岁的自己:“但是,你知道美好之处在哪里吗?每一处新的住所,无论它坐落于什么地方,外面总是有一块空地,你可以在那里踢足球。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件房东没办法从你身上夺走的东西了。”
当地足球联盟为了激励6岁孩子,定了一个“冰激凌进球”规则:在整场比赛中,无论两队输赢,打进最后一个球的孩子,可以获得一个冰激凌。“即便场上的比分是8:1,也没关系。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当你打进‘冰激凌进球’的时候,听到教练吹响终场哨的一刻,你会感受到最纯粹的快乐。一整天,你都会像个国王一样。”
这些踢球的孩子们总是喜欢赤脚踢完下半场,“如果我现在闭上眼睛,依旧可以感受到脚下的泥土。我依旧可以感受到我的心跳,追逐着皮球,等待着在比赛结束后得到一个冰激凌。”卡瓦尼还对9岁的自己说:这种热爱,是现在的我有多少荣誉和金钱都换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