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20年,难圆的句号
作者: 崔隽 冯璐 张梦旭美剧《新闻编辑室》有一句关于“9·11”事件的台词:“那天早上之后,我们变成了另外一个国家,变得更害怕,也更有敌意。”
回望“9·11”至今的20年,对于许多人来说,尤其是亲历者,这场灾难或彻底或细微地影响了他们的人生。对于美国来说,“9·11”像是一次变轨,调转了这个国家的目标方向;又像是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此后20年里,在急速变化的国际形势中,或多或少影响了这个国家走出的每一步。
哀叹:“给遇难者家庭带来的损失永远无法弥补”
杜先菊至今都记得2001年9月11日的好天气,温暖、不潮湿、天空晴朗,“是一个特别适合飞行的日子”。
那一年,她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新人,在波士顿一家软件公司上班。9月11日早上,她匆忙赶到办公室,发现同事们围在一台特别老旧的电视机前。她感到奇怪,接着就看到了第一架飞机撞上世贸中心北塔的画面。“我记得当时有同事开玩笑说,是不是小布什在搞什么阴谋。但没多久,我们在电视上又看到第二架飞机撞上南塔,这时所有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了。我们那会儿是新移民,但是和美国人一样特别震惊,不敢相信。”杜先菊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
在国防部五角大楼工作的陆军文职人员约翰·耶茨回想起同一天,依旧心有余悸。他说,当天上午9点多,办公室的5个人聚在电视机前,观看纽约世贸大楼遭两架飞机撞击的新闻。这时,他的妻子打来电话说:“你知道纽约发生的恐怖袭击吗?你今天一定要小心,最好坐在桌子下面办公。” 约翰说:“好的,亲爱的,我一定会小心的。”
电话刚挂,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很多人试图往外面空地上跑。正在此时,第三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机撞向了五角大楼。他被气浪掀翻在地,手所触及的一切都滚烫滚烫,浑身皮肤就像被热水烫过一样,办公室瞬间变成了一片灰色瓦砾。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爬到了大楼外的草地上。随后,一名美军医务官救下了他并把他送上救护车。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已是两天后的9月13日。他得知,当时在办公室一块看新闻的5人中,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五角大楼的物理损坏,仅仅一年就得到修复,但袭击给遇难者家庭带来的损失永远无法弥补。这场袭击永远地改变了美国和世界。” 约翰说。
20年里,灾难的余波以不同形式影响着人们。

有人改变了命运轨迹。家住弗吉尼亚州的退伍老兵路易斯,今年38岁。20年前“9·11”事件发生时,他刚刚高中毕业。路易斯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其后几天,客机撞向世贸中心的画面就像梦魇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半个月后,他主动联系了当地陆军征兵办公室,经过一系列考核和体检后,加入美国陆军。从军14年,他先后被派往韩国和德国驻扎,4次被派往战区执行任务,其中两次在阿富汗、两次在伊拉克。
2015年他退役回到家乡,面临着和许多老兵一样的困境,既没有能在社会中立足的一技之长,又错过了上大学的最佳年龄。于是他开始跑出租车,后来开起了Uber(优步网约车),现在每天工作繁重而忙碌。他对记者说:“经历了战争,那么多的平民死于战火,那么多美国军人再也无法回家。活着是一件很平常却很奢侈的事。报名参军是履行对国家的承诺,努力工作是履行对家庭的承诺。同死去的战友相比,我能从战场全身而退,更要认真生活和回报家人。”

也有人还在寻找。20年来,纽约法医办公室仍在持续确认“9·11”遇难者的身份,他们将2.2万个身体残骸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检测,仍有1106名遇难者的遗骸尚未找到。
还有人选择纪念和记录。2013年,杜先菊去世贸中心遗址的“9·11”纪念碑拜谒,遇难者的名字镌刻在黑色大理石上,旁边是清澈的流水。“无论是从飞机上坠落的人,还是在双子塔被烈火吞噬的人,淙淙水流对他们来说,应该都是一种慰藉。”
米切尔·祖科夫曾是《波士顿环球报》新闻调查团队“聚焦”小组成员,多年来一直在调研和采写“9·11”遇难者、亲历者的故事,完成了《坠落与重生:“9·11”的故事》一书。杜先菊是这本书的中文译者,这也是她第二次翻译与“9·11”相关的作品,此前她还翻译过《特别响,非常近》,是一本关于“9·11”的小说。
采访中,杜先菊向记者提及了那些让她“一旦读过就再也抛舍不下”的个体。乘务员贝蒂·邓(邓月薇),长得像歌星邓丽君,笑起来甜甜的,她在美航11号上勇敢地向地面拨出电话,在生命的最后20分钟提供了诸多宝贵信息。美联航93号是原本可能袭击白宫或国会大厦的第四架飞机,最终坠毁在宾夕法尼亚州,因为机上乘客在最后关头组织起来冲进了驾驶舱,选择与恐怖分子决一死战。
“有一对中国夫妇,我现在想起来都很难过。丈夫姓郑,他们的女儿在美国学医。好不容易过来了,为了想跟女儿多待一天,特意推迟航班,结果碰上了‘9·11’。我后来在网上到处查,也查不到他们准确的名字,最后只能猜他们是哪两个字。我到现在还是内疚,但尽力了,这个过程本身对他们也是一种纪念。”杜先菊说。

20年过去,“9·11”在一代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在美国年轻人的记忆中似乎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美国皮尤研究中心9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25岁左右的人群中只有42%的人知道“9·11”。许多美媒也提到了新生代对“9·11”的遗忘这一现象。
“对年轻一代来讲,他们可能不是淡忘,而是本来就没有记忆。所以这也是持续记录的目的和意义,告诉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杜先菊说,“除此之外,新冠肺炎疫情之下,‘9·11’的悲剧性客观上被掩盖了。每代人关注的灾难都不同,对于他们来说,眼下无疑是更大的灾难。”
在“9·11”20周年来临之际,美国总统拜登前往世贸中心原址、五角大楼和宾夕法尼亚州美联航93 号航班坠机地,悼念近3000名罹难人员。在此之前,美国刚刚完成了在阿富汗的撤军。血腥、混乱、不体面的“喀布尔时刻”,引来了民众对拜登政府的质疑和批评,失落感和焦虑感在美国社会蔓延。
“10周年时,3个纪念地点奥巴马也都去了。那时‘9·11’纪念碑刚建成,美国人击毙了本·拉登,所以气氛是积极的、正面的,有一种终于报仇的感觉。今年的纪念活动依然隆重,但氛围会更凝重。对于这20年,对于很多人,这不是一个圆满的句号,而是一个沉重的句号。”杜先菊说。
泥潭:反恐战争的困局和代价
“9·11”事件最直接的影响,是将美国带入了两场战争的泥潭。
袭击发生当晚,小布什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向全国发表讲话,宣布恐怖袭击为战争行为。9天后,小布什在国会参众两院讲话中说出了那句有名的话:“每一个地区、每一个国家现在都必须作出选择:要么站在我们一边,要么站在恐怖分子一边。”
2003年10月7日,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拉开全球一系列反恐作战的序幕。美英联军势如破竹,很快,塔利班政权被推翻。2011年5月,美军特种部队在一场行动中击毙“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实现了这场战争的初始目标。此后,美军又在阿富汗驻扎了10 年。这是美国耗时最长的一场战争。
就在阿富汗战争开打两年后,美国又发动了伊拉克战争。战争的由头是,美国宣称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暗中支持恐怖分子。
在2003年的联合国安理会上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时任美国国务卿科林·鲍威尔拿出一小瓶白色不明物质,称这就是伊拉克研制生化武器的“证据”。

与阿富汗战争明显不同的是,这是一场在未受到挑衅、敌人尚未构成紧迫威胁的情况下发动的“先发制人”战争,也是在未经联合国授权,甚至未得到主要盟国支持的情况下进行的战争。
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刘卫东告诉《环球人物》记者:“‘9·11’之后,小布什政府内部的新保守主义势力崛起,他们主要的着眼点是国外,而不是国内,认为美国要在世界上大力推广民主,利用军事实力推翻‘邪恶轴心’。那时小布什政府预算充足,也没有大国对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到处都摆出一副维护‘正义’、舍我其谁的架势:只要我看不惯的,我就得打。反正我厉害,我强大,我有硬实力。”
开战后,美英联军以绝对优势将伊拉克打得还不了手。仅仅两个月,伊拉克总统萨达姆就被活捉,3年后被绞死,但这并不是战争结束的信号。直到2011年12月18日,美军才全部撤出伊拉克。后来的调查显示,所谓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子虚乌有。
对于这两场漫长的战争,最初美国民意大多是支持的。但随着美国在阿富汗、伊拉克越陷越深,死亡士兵越来越多,战争的支持率开始走低,最初支持或者默认小布什发动对伊战争的参众议员都开始动摇。
“反对的声音其实一直有,即使在最初大多数人支持开战的情况下也有,因此更显难得。”杜先菊提到了一位特别的反战者,“9·11”遇难者家属安德烈娅·勒布朗,她的丈夫是其中一架飞机上的副驾驶。后来她选择了连自己都承认“不会受欢迎”的立场,和一些同伴成立了“‘9·11’家庭祈愿和平未来”这一反战组织。她和同伴们相信:“恐惧有可能被政治家和媒体操纵,用来为有可能加剧暴力、在未来一些年削弱美国公民权利与自由的外交和国内政策做辩护。”
如今,无论是反对还是支持,战争已在争执中宣告结束。眼下更多人开始计算和衡量,美国发起轰轰烈烈的反恐战争,代价是多少?又得到了什么?
美国布朗大学的战争成本项目为这20年列了一份长长的账单。其发布的报告显示,长达20年的战争已经使美国损失了大约8万亿美元,导致约90万人丧生。
这8万亿美元包含了“9·11”后美国在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也门等多国战争的总预算成本和未来需要支付的义务开支等。项目组估测的死亡人数为89.7万至92.9万之间,包括美国军人、盟军战士、反对派人士、平民、记者和人道主义援助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