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专家虞云国 不是“宋粉”
作者: 刘潇73岁的虞云国健步如飞,满头白发根根竖起,大大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 观察者的眼睛。一进屋 便亲自弓腰搬椅子,听从摄影记者的要求摆姿势,动作麻利,像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坐定后,他很认真地从小挎包中找出事先打印出 来的采访提纲,摘下眼镜,凑近纸面看题目。
由于“文革”,虞云国30岁才得以参加恢 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放到现在,30岁的 年轻人早都已经出成果了。”他感叹道。10年 前,他从上海师范大学退休。现在的他很享受 “科研体制外的生活”,没有了考核压力,以自己的节 奏读书写作。有时候他的著作再版,他积极修订书稿, 只收取象征性的稿费。“到了我这个年纪,更加可以 心无旁骛地追求‘实相’了。”他嘴里常念叨的“实 相”,是40年历史研究中追求的真理。“要能最大限度 逼近这个‘实相’,我这辈子便是完美了。”
他的心中藏了一整个宋朝世界,选题小到桌椅茶 具,大到朝代政体,都可写得洋洋洒洒。笔耕不辍的 他在《水浒寻宋》里挖掘宋时人们的日常起居、市肆 游玩 ;在《从中州到钱塘》中纵论朝代 ;在《南渡君 臣》中探究两宋对后世制度的影响。他以严谨的史学 态度和普及历史的责任心,写“猪队友”、谈“人设”、 聊“穿越”,生动有趣,又考证凿凿,读之有味。
同时,在“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他快乐地 拥抱新技术新媒体。当《环球人物》记者问到开抖音 上直播的初衷时,他反问 :“为什么要拒绝这么一个 让今天的年轻人学习历史、敬畏历史的传播机会呢?”
上B站抖音开直播
“我为什么约下午采访,因为我上午要睡懒觉。” 虞云国笑着对记者说。每天晚饭后,他开始读书、写作,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3点,睡到中午11点钟起床。采访中, 记者与他的对话两次被手机来电打断,是他网购的书 到了。
去年疫情高峰期间,虞云国没有闲着,开了直播。 最早一次是在去年的B站“世界读书日”直播上,他 以“一个考生的汴京一日”为题,描述一名北宋考生 从家乡出发进京赶考的经历。以其所见所闻所感,事 无巨细地描画出一幅活色生香、热闹非凡的北宋画卷: 这名考生先雇了山轿上县城,再从县城与同乡考生 “拼车”,坐上大大的太平车赶往“省会”,从“省会” 坐船出发经运河入汴河,一路北上入京。入京 后住在潘楼旁的济楚阁子,晚饭吃了当地菜, 五更便被早市吵醒。早餐吃豆腐羹和炊饼,晚 上进“夜总会”瓦子勾栏听戏喝酒。
这次直播,虞云国事前只列了几句提纲, 没想到直播过后观众反响热烈。虞云国在工作 人员的提示下回答了弹幕问题。直播后,许多 观众纷纷追问 :老爷子下次什么时候直播?当 被问起直播时是否紧张,他笑道 :“反正看不 到观众反应,我也不太关注弹幕评论。当然, 主要是我不知道在哪里能看到弹幕。”
自从那次直播后,虞云国便开启了“直播 事业”,邀请纷至沓来。首次直播不到一个月,陆家 嘴读书会便邀请他以“从樊楼到《水浒寻宋》”为题, 深度讲解了北宋时期的夜生活。樊楼是北宋东京的大 酒楼,是北宋发达夜生活的缩影。他还受上海聚珍邀 请,以“说说宋代的太上皇”为题,在B站、抖音上直播,多受好评。细说《清平乐》,更是吸粉众多。
直播过后,工作人员会给他看评论,有的夸他“老 爷子真精神”“老爷子会用流行语,很潮啊”。他看了 更加精神抖擞。有了经验,虞云国已能够在直播中“因 材施教”。受众面较广的,他会使用“猪队友”“人设” 这样的网络用语;面对更加专业的受众群体时,比如在浙江图书馆文澜讲坛的B站直播中,主题则更加学术性,更多的是探讨两宋制度与历史大势。
在历史随笔集《敬畏历史》自序中,他写道:“史学的社会功能是学术功能的延伸与补充,社会更有必 要让当今全体国民知晓历史,敬畏历史,这是造就现代公民素养的必要前提。”他开直播,目的是普及历 史知识,在普及中寄寓学术理想,让受众尤其是年轻 人了解历史,敬畏历史。他说:“直播也是产生思维 火花的地方。”

历史的“实相”
1140年,宋军在顺昌、郾城大败金军,但宋高 宗和秦桧屈辱求和。次年,与金国签订“绍兴和议”。 宋高宗重用秦桧,杀害岳飞,自此中国历史由北宋 的外在开放转向南宋的内在保守。这就是“绍兴体制”——虞云国用这个词来指称宋高宗朝的政治体制。
“绍兴体制”是虞云国宋史研究中的发力点,选 取这点便能看透两宋区别。“绍兴体制”对后世影响之大,甚至在后来中国的帝制中也或隐或现地存在。
作为北宋皇族里唯一逃到南方的皇子,宋高宗 “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偏隅东南,推行文字狱, 建立独裁统治,宣告“为与士大夫治天下”的良性政治生态消亡。对此,史学界为“以天下为己任”的士 大夫扼腕痛惜。虞云国承认,从个人情感或是历史理 性出发,他都不喜欢宋高宗这个人,但“无条件地推 崇整个士大夫阶层‘以天下为己任’的自觉意识”, 误认为两宋300余年一概如此,也是偏颇之论。
同时,他也肯定了南宋时期的社会经济发展。在 “绍兴体制”下,中央在朝的许多士大夫被迫退居山 林,下沉到底层社会,建立起治理乡村的宗族制度, 客观上稳定了乡村环境,以至“南宋相比北宋,几乎 没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江南经济中心地位确立又为南宋偏隅东南延续152年注入了强心剂,“这就是历 史的‘实相’,好坏兼备。”
但他反对“宋粉”讴歌的所谓宋代是“广大民众 的黄金时代”,指出研究南宋历史,同样不可以偏概全, 不可以江南社会经济面貌代表整个南宋。“史学家要 时刻秉持价值中立,要拿捏感性和理性成分,这才能 抓住‘实相’。”同时,他强调“大宋史”要囊括与两 宋同时存在的辽、西夏以及金和蒙古。他跳出民族情绪,以开放的胸襟论述多民族政权并存的中国历史。
人生与宋史,如同“渡海”
《从中州到钱塘》《从陈桥到厓山》,从北宋的起 点到南宋的终点,40年的宋史研究生涯,让虞云国 心中装着的宋朝世界越来越大。他说 :“我年纪大了, 但越是研究宋朝,越是觉得知之甚少。就像是渡海,怎么游都游不到头。”
基于史学家的“职业病”,他将研究经历比作“断 代史”,分为4个十年,以1982年发表第一篇论文作为研究宋史的开端,到1991年算是第一个十年,其间读 研读史,学术积累 ;第二个十年他赴日访学,回国继 续专力宋史研究;第三个十年中他开始历史普及写作; 2012年到2021年是第四个十年,退休后的他致力于 让历史走向大众。正是在这第四个十年里,史学家的 使命感更加清晰了起来。“这十年没写过几篇像样的论文,而是把学术性研究融汇进历史普及文章中,将 学术文章‘翻译’成白话,让大众读者看得懂。”
1948年虞云国出生在上海一户普通的工人阶级家庭。1965年,虞云国上高一,那时已对宋词情有独 钟。“文革”中,哥哥的死给父母打击很大,于是母 亲向上级反映,希望能将小儿子留在身边。作为小儿 子的虞云国便不用去“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而是 “待在城里吃干饭”。但哥哥去世的阴云一直萦绕着他, 自此心头常常带着一个问题 :历史上,权力是如何失 去原来正常的程序,造成严重后果的。
“文革”最后两年,他开始教中学语文,成为没 有编制的老师。当时,批《水浒》、批宋江的运动如 火如荼,虞云国被要求在校电台讲《水浒》,给学生 提供“批判素材”。他将这项工作看作读书的好机会, 只讲“素材”,将“批判”交给学生们。多年以后, 他写了《水浒乱弹》《水浒寻宋》等相关著作。


1977年,高考恢复。虞云国所在的浦东张家浜街 道有900多人报考,首次发榜中了两人,他是其中一个。时年三十,不敢折腾,没敢填报北大。没想到一发榜, 分数上北大绰绰有余。幸运的是,他就读的上海师范 大学以研究宋史为特长,导师程应镠(音同刘)先生 曾参加“标点二十四史”中的《宋史》工程。程先生 告诉他 :研究宋史是大有可为的。就这么一句话,没 想到成了他一辈子的事业。
从大二到大三,虞云国读完了标点本《宋史》《续 资治通鉴长编》等大部头史书。大三时,他写了一篇 暑期作业,程应镠读后大加赞赏,推荐他旁听当年的 宋史研究会成立大会。虞云国自豪地回忆道 :“我应该是当时唯一参加大会的本科生。”
1982年,34岁的虞云国本科毕业。程应镠看重其才华,让他留校担任助手。虞云国一直对两宋制度的嬗变有浓厚的兴趣,定为硕士论文方向。在宋史材料中,一支台谏官僚队伍引起了他的注意。台谏官以及 由此建立起的监察制度,实现了北宋“相对制衡的中 枢权力结构”,但到了南宋高宗时,这个“蛮好的制度就突然间崩溃了”。这篇硕士论文后来成了一本专 著《宋代台谏制度研究》,今年已是第四版。近几年 他探究宋高宗的《中兴瑞应图卷》,认定这卷为宋高 宗中兴故事拟意而作的画卷,不过是宋高宗的政治宣 传画,佐证了宋高宗朝政治环境的剧变。
为了打开研究视野,上世纪90年代,他又赴日本 大学研究宋史,寓居东京一所老房子的二楼,埋首日本同行著作,搜寻流落在日本的宋代古籍。日本同行见他研究经费微薄,便提议资助他,他婉言谢绝。“我对吃住不讲究,我是来做研究的。”
“我研究宋史的这40年,也正是我国历史研究大 发展的40年。”对他来说,研究宋史就像是在无垠大 海中泛起一叶扁舟,“越是行舟越觉得大海无边”。
寻找历史的“通感”
上世纪70年代,虞云国的家在上海老弄堂里,家里有个小阁楼,“三尺见方,一丈多高,欲立碰头”。取名“一心三声楼”: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2018年,虞云国早已搬入高层公寓,条件今非昔比。但他仍旧把自己 的书房称作“三声楼”。他将近年来的随笔编纂成册,边读边记边回忆,集成《三声楼读记》,是他少有的 “感性著作”。在书中,他倾心于近现代学术人物的考证,也夹杂了自己日常的各种思考。他跳出理性研究 框架,畅游在更广阔的文化空间中。
“完全没有自己的感情投射是不可能的。”在历 史随笔《历史的通感》里虞云国写道 :“前代历史的 某个对象之所以催发这个史家的当代兴趣,古今之间 必有某个契合点激起他的共鸣。这种从历史挪移当代 的共鸣,就可以视为历史的通感。” 作为历史学家,他 认为历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是要投入自己的兴趣和爱 好,找到“通感”。对权力失衡的反思,对历史人物 的沉浮,对兄长的怀念,对昔日情愫的追忆便是他代 入历史研究的“通感”之源。
他在研究历史人物心理活动时经常会动感情。他以陆游的宋词名作《钗头凤》为由,追述了陆游与前 妻唐婉的偶遇,“红酥手与黄縢酒,简直就像两个特 写镜头。”他饱含深情地评论陆游悼念唐婉的“古今断肠之作”《沈园二首》,“沈园成为陆游最梦牵魂绕 的地方,那里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他俩最后的会面 在他的心版上定格了唐氏最后的身影”。
在研究宋史的著作中,为何专辟一篇来写陆游的情感?记者好奇地问道。虞云国咧开嘴呵呵一笑 :“这个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人物简介】
虞云国
1948年出生于上海,浙江慈溪人。著名宋史专家,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北京大学人 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访学者。著述颇多,近著有《从 中州到钱塘:虞云国说宋朝》《宋代台谏制度研究》 《三声楼读记》等。主编《宋代文化史大辞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