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进,被宫廷嫌弃的一派宗师
作者: 陈娟恰逢秋高气爽时节,故宫博物院推出“林下风雅——故宫博物院藏历代人物画特展(第二期)”。所谓“林下风雅”,指的是幽居林泉的高士及其轶事、雅趣,有高贤之士啸傲山林、流连田野,亦有文人齐聚一堂听琴、弈棋、吟诗、观画。本次展出的76件展品中,有一幅《商山四皓图》引很多人驻足。
这幅《商山四皓图》,出自明代画家戴进之手。在他的笔下,商山谷间雾霭蒸腾,长松掩映,山水清幽,好似在世外桃源。一处林间空地上,有3位老人正围坐一桌下棋。另一边,一位老人带着童子采药归来。4人生活闲适,怡然自得,真正如李白在《商山四皓》一诗中所作:“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
作为“浙派” 画风开派之大家,戴进广学博取,画人物、山水、花鸟,自成一格。在他的推动和影响下,“浙派”声望之大,不亚于后来的“吴门”。提及明代画家,他自然是不能略过的一笔。
借笔墨来“抒其情,寓其意”
《商山四皓图》的故事源自《汉书·王贡传》,发生在商山(今陕西省商县东南)的树林中。讲的是秦末4位高人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音同陆)里,均80多岁,须眉皓白,所以称“四皓”。为避秦朝暴政,他们隐居商山。西汉初年,高祖多次召见而不得。后来,高祖欲废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之子赵王,群臣劝谏,但高祖不听。吕后听从张良的计谋,让刘盈礼遇4人,将他们请出山。高祖知晓后,认为刘盈有4人辅佐,羽翼已丰,便打消了另立太子的念头。
商山四皓的退隐和出山从政都获得成功,开启了中国隐逸文化之先河,成为历代文人、士大夫心中的标杆。他们的故事,也在一代代诗人、画家笔下流传,李白、王维曾以此为题材作诗,宋朝画家李公麟曾作过《四皓围棋图》,表现4位隐士逍遥山林、弈棋自娱的生活。戴进画《商山四皓图》,也是借笔墨来“抒其情,寓其意”。
“戴进的人物画,往往选择历史典故、传说等,或者是深受民间欢迎的吉祥寓意题材,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祝福。此外,他善于把人物放在特定的环境中进行刻画,通过与人物性格相适应的背景来深化人物性格。”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单国强如此解读这幅画。单国强专注于古代绘画研究,尤以明代绘画史见长。
在戴进存世的人物画代表作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当数《达摩六代祖师图》和《钟馗夜游图》。
《达摩六代祖师图》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将禅宗自菩提达摩以下六代祖师融于一卷,纵长36厘米,横长704.6厘米,展开后,六代祖师一一出现。不同于《达摩六代祖师图》的工整,《钟馗夜游图》在创作上更显疏放。这幅画讲述的是钟馗夜游山间,为人们护福祛邪魅以佑平安。在画里,钟馗居中,坐在由4个小鬼抬着的舆轿上,另外两个鬼卒为之撑伞和挑行李,月色朦胧,行色匆匆。四周山石披雪,草木萧瑟,透出阵阵寒意。尤为突出的是,钟馗那双探询斜视的眼睛,仿佛在巡视着人间鬼怪。
比较起来,戴进更喜欢画俗世生活中的人。在《月下眠舟图》里,他画一位老年渔人在月下芦苇丛中泊舟而眠;在《溪堂诗意图》里,他画闲坐在茅草屋中的老人;在《三顾草庐图》里,他画刘备三顾草庐的故事……这些画的背景多巍峨高山、苍翠松柏,人物融于其中,栩栩如生。
不遇为命
早在年少时,戴进就精于人物画,这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
他生于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家居浙江钱塘(今杭州)。父亲戴景祥是名画工,但戴进一开始不愿子承父业,选择在一家银器作坊做工,“所造钗朵种种,花鸟人物精巧伦”,他自己也引以为傲。有一天,他在街上行走,赶巧看到一家冶炼作坊正在销毁一批旧银器,其中有不少银器出自他手,心中很难过。回到家中,寝食难安,反复琢磨:自己的艺术要怎样才能传于后世?最终,他放弃锻造银器,潜心学习绘画。


在父亲的教授下,戴进很快入了绘画的门。钱塘原本是南宋都城临安,院体画风曾在这里风靡一时。为迎合帝王宫廷需要,画作多以花鸟、山水、宫廷生活为题材,风格华丽细腻。到了明朝,虽改朝换代,但这种绘画风格仍然在此盛行不衰。当时的画家绝大多数都受其影响,戴进也不例外,他早期的画大都精细工整,写实逼真。
从史料记载中的一则故事,可知戴进的人物画有多“逼真”。永乐初年,他跟随父亲来到都城南京,带的行李较多,一到南京就请了一个挑夫帮忙运行李。大街上车水马龙,他稍一失神,和挑夫走散了。后来,他到旅店借来纸和笔,凭记忆给挑夫画了一张画像,拿到挑夫聚集的地方,很快就有人认出,并带他到挑夫的家中,找到了行李。

因父亲的引荐,戴进在南京交际甚广。永乐五年(1407年),明初书法家端木智六十大寿,圈内好友为之题诗祝寿,戴进受邀为诗配图。他画了一幅《归田祝寿图》,画中有一所厅堂,周边是苍松翠竹环绕,主人在厅堂居中而坐,祝寿者纷纷而至,行走在庭前小路上,院落之后有高岭飞瀑,远山隐现。这幅画现由故宫博物院收藏,是戴进已知创作年代作品中最早的一件。“奇险的山形,短碎的勾斫线,劲逸的笔法,浓淡相宜的苔点,说明他没有囿有‘院体’一家,而是努力融诸家于一体。”单国强说。
画《归田祝寿图》时,戴进刚好20岁。想进宫廷画院却未能如愿,只得又回到杭州。在家乡,他画工日臻成熟,名声大振。一时之间,向他求画的人多了起来,但他清介持身,傲视公侯,不肯随随便便为人作画。有一次,当地布政使方伯请戴进画一幅门神,戴进不肯,方伯大怒,被“囊以三木”——用麻布蒙住头部,在脖子、手、脚上都戴上刑具实施刑法。幸而另一位布政使黄泽器重戴进的人品、画品,为他解释开脱,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戴进再次赴京是宣德三年(1428年)。宣宗朱瞻基爱好甚广,尤好书画,每次宫里的画师呈上作品,他都会一一观赏。戴进这次本想等待时机进入画院——当时他的画艺在画坛上已然鹤立鸡群。但他本人倔强清高,作画不受拘束,难免不合“圣意”。
有一日,镇守福太监拿着戴进的春夏秋冬四景图,推荐给宣宗。宣宗招来众画师观赏品评,其中有他最为倚重的宫廷画师谢环。春夏两幅展开时,谢环说自己比不上,等到秋景图时,谢环心生妒忌,只是看着不发表言论。宣宗问他,他说:“屈原遇昏君才投的江,现在画上画着屈原和渔夫对坐,对皇上似有不敬之意。”宣宗略觉不快,但没有说话。继续看冬景图,谢环又说“这是七贤过关,讲的是乱世”,宣宗大怒,斥退了戴进的画作,不再品赏,对他也心怀芥蒂。
就这样,戴进一直得不到皇帝的赏识,始终未能进入宫廷画院。1436年,英宗朱祁镇即位,命天下画工入京参加考试,出的题目是“万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大多数画工都是在花卉上做文章,唯独戴进画的却是松树上立着的一只仙鹤,因为仙鹤头顶上有一点红。另外有一个画工画的是芭蕉树下站着一位美人,美人的唇上也是一点红。两幅画作最终对决,美人图胜出。
戴进再次落选,当时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不遇为命”。那一刻,他自己似乎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失去了成为宫廷画家的信心,不久即南归家乡杭州。
“求画者得其一笔如得金贝”
在京期间,中年戴进一直郁郁不得志,但未停止创作,《夏日避暑图》《风雨归舟图》《金台送别图》等,都出于此间。虽不得皇帝赏识,但他结交了很多文人画家和士大夫公卿。
“器重戴进的王公大臣,对他的境遇发过许多感慨,同情、赞扬、激励甚至不平,但最后都感到无能为力。”单国强分析道。内阁大臣杨士奇为他题诗《题戴文进竹雪书房》,礼部侍郎王直也多次赠诗,赞美戴进孤高清雅,并一再为自己的爱莫能助感到惭愧。
正统七年(1442年),55岁的戴进回到杭州,自此便一直居住在此。关于他的晚年生活,有传是贫困潦倒、猝死穷途。“但根据同时代的诗文集考证,戴进居乡处境并非窘迫和潦倒。”单国强说。景泰十才子之一的刘溥曾为戴进作诗,说他居所幽雅,门庭若市,年事越高,声誉越著。还有画家说戴进的画价值很高,“求画者得其一笔如得金贝”。
晚年,戴进的创作尤以山水画居多。他的山水画,不乏各种文人雅集、幽雅精致的意境描绘,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其中的民俗生活。在他的山水世界里,有风雨中行色匆忙的行人,也有醉酒后酣态可掬的游人;有在暮色中荷锄而归的农夫,也有辛劳持家的农妇;有匆忙行于山中的商旅队伍,也有农闲怡然而居的山民,等等。简单朴实的生活,穿插于山水之间。


戴进晚年流传于世的画,较为有名的有两幅作品。一幅是《春游晚归图》,山间暮霭苍茫,一座庭院坐落其间,路边桃花盛开,一名士人正在敲门,院中有个仆人提着灯笼前来应门。院门外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两个农人扛着锄头回家。
另一幅是《葵石蛱蝶图》,画中绘一石一葵二蝶,画面自然有趣,动静相宜。孤独一蜀葵,多少表达了画家的身世之感和孤独的情怀。
戴进终日作画,直到1462年去世,终年75岁。
“倔傲的个性,使他作画不耐拘束,不囿成法而时出新意。被排挤出宫廷的遭遇,使他不可能亦步亦趋前人传统,而努力自创独特风格。”单国强说。在戴进的影响下,明代前期,江、浙一带形成具有独特风格的一大流派——浙派。然而,一些后来的追随者,多流于形式,笔墨粗劣,格调不高,致使这一派绘画没有兴盛多久,就日渐衰落,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为代表的吴门代之而起。
在明代后期,有人轻视和攻击“浙派”画家,但大多数人对戴进仍是推崇备至,心悦诚服。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题戴进《山水平远图》,说“然令巨眼观之,尚是我朝最高手。”也有人称他是“浙派一代宗师”。曾批判过“浙派”的董其昌,后来也承认“国朝画史以戴文进为大家 ”。
戴进的一生,不因坎坷而一蹶不振,不因曲折而销声匿迹,在画途上孜孜不倦。他画过一幅《风雨归舟图》,狂风大雨中,林树摇撼,溪流湍急。溪桥之上,有农夫顺风而归,有行人撑伞急匆匆赶路。溪水之上,有一叶小舟,渔夫奋力撑船,蓑衣被风吹起,仍顶风冒雨逆流而上。那不屈不挠的渔夫,或许正是戴进这一生的写照。
戴进(1388年—1462年)
字文进,又字文节,号静庵,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宣德年间曾被荐为画院待诏,因遭妒被排挤出宫,进而退居民间,自创一格,擅长山水,兼及花卉、人物,为“浙派”画风开派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