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为谁而战

作者: 崔隽 杨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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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1月,在零下30摄氏度的条件下,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们穿过齐腰深的大雪,向长津湖地区集结。

1952年9月,志愿军第9兵团从朝鲜回国,车行鸭绿江边,司令员宋时轮要司机停车。下车后他向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脱帽弯腰,深深鞠躬。当他抬起头来时,警卫员发现,这位拥有铁一般性格的司令员已落下泪来。

真实的长津湖战场是什么样子?《环球人物》记者走访了几位亲历长津湖战役的老战士。有人始终记得同班的战友,提起来就想掉泪;也有人怎么也记不住了,炮火中的记忆成了碎片。有人讲述战斗细节时宛若昨日般清晰;也有人提起这三个字就摆手叹息。

71年前,他们大多20岁上下,所要面对的是二战后最大规模的现代化战争、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军队,以及常人难以想象的严寒和饥饿。为了让新中国在战场上赢得尊严,为了让后人无仗可打,他们义无反顾踏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

紧急入朝:“美国佬比蒋介石还厉害吗?”

“看完电影,觉得还是有一些遗憾的地方。”去采访的路上,曙笑华和《环球人物》记者聊起了热映的《长津湖》。她是一名帮扶志愿军老战士的志愿者,也是一名志愿军后代——父亲曙光曾任第9兵团27军94师炮团团长兼政委,亲历了长津湖战役。

“长津湖战役为什么要打?历史上是哪些部队去打的?具体是怎么打的?如果能更清晰地呈现给观众就好了。”曙笑华说。

1950年11月,当闷罐车从江南一路向北驶过山海关时,团级以下的指战员才明确知道,即将奔赴的战场是朝鲜。

各级的战前动员是在列车上进行的。“我们被告知,第9兵团奉中央命令到朝鲜去,美军已经快要打到江界,接近鸭绿江边了。我们必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92岁的古文正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们在车上讨论,美国佬比蒋介石还厉害吗?有人说厉害,蒋介石的兵都得靠美国武装。也有人说,渡江战役我们打过英国战舰,美国和英国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古文正是20军58师174团警卫连尖刀班班长,他所属的第9兵团由20军、26军、27军组成,共15万人,前身是华东野战军的1纵、8纵、9纵。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从鲁南战役到孟良崮战役,从淮海战役到解放上海,这是一支历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我们的采访是在山东烟台和龙口进行的,电影《长津湖》多次提到山东,胡军饰演的雷公牺牲时哼唱的也是《沂蒙山小调》。曙笑华告诉记者:“因为27军和26军是从山东走出的部队,20军前身为新四军第1师,解放战争中长期在山东作战。许多亲历过长津湖战役的战士复员、转业后都生活在这里。”

在1950年10月接到北上命令前,这些战士正在江南练习武装泅渡、抢滩作战,以至于坐上列车后,许多人还以为这是解放台湾前的军事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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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津湖战役作战经过图。(选自军事科学出版社《抗美援朝战争史》第二卷)

同一时期,朝鲜半岛局势经历了急速变化。1950年10月3日,美国纠集的所谓“联合国军”越过三八线,向北推进。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隐蔽开进朝鲜。从10月25日到11月5日,志愿军在第一次战役中取得初战胜利,歼敌1.5万余人,并将“联合国军”从鸭绿江边赶到清川江以南,初步稳定了朝鲜战局。

但所谓的“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仍认为中国只是象征性出兵。掌握敌方动态后,经毛泽东与彭德怀商讨,志愿军在第二次战役中采取诱敌深入战术,这是我军在国内革命战争上的拿手战法。作战计划是:西线志愿军将敌人引至第一次战役熟悉的地区后实施战役反击,东线志愿军将进至长津湖地区的美军包围歼灭,将战线推进至平壤、元山一线。

面对近10万人的美第10军,志愿军急需第9兵团全力担负东线作战,因此中央的电报一封比一封急切。1950年11月5日,毛泽东在电令中明确了第9兵团的作战任务:“江界、长津方向确定由宋兵团全力担任,以诱敌深入寻机各个歼敌为方针。”当时朝鲜政府临时所在地就是江界,后面就是鸭绿江,朝鲜已无路可退,也说明了长津湖一战非打不可的必要性。

第9兵团的战士从江南北上,身上是薄棉衣和胶鞋。而长津湖地区的海拔在1000至2000米之间,最低温度接近零下40摄氏度。古文正记得,他们原准备在沈阳等地换装休整,但军情紧急,列车在东北只稍停片刻,就继续火速开进。

1950年11月7日,入朝后的古文正眼前是一片火海,汽油弹燃烧的气味让他至今难忘。“美国飞机先轰炸村庄,后扔汽油弹,山上山下都是火。老百姓躲在半山腰的防空洞里。”决不能让朝鲜的这一幕在中国出现!许多战士抱着这样的念头踏入了战场。

1950年11月19日,第9兵团发出作战命令,决定集中20、27两军主力,求歼长美陆战第1师两个团,钳制美第7师两个团并力争歼其一部。26军作为战役预备队。为了确保战役的突然性,行军途中要保持无线电静默。各部队务必在26日前进入预定战斗位置。

先向长津湖开进的是20军和27军。“雪是从11月24日开始下的。”古文正对下雪的时间记得很清楚。“下得太大了,都没到膝盖了,走路要‘抬’着走。”他一边描述一边“嘶嘶”地吸气,仿佛仍然身处71年前的冰雪山林中。“我打仗可能会忘了饿,但这种冷真难捱。”

拖着渡江后结冰的裤角,披着白被单,27军94师282团一营警卫连的孙洪良也跟着队伍开始了夜行军。隐蔽是第一纪律。“小心到什么程度?有的战士需要吸烟提神,为了不暴露一丁点火星儿,吸烟时必须拿被子盖在头上才行。”所谓的“联合国军”每天都在进行空中侦察,却丝毫没发现这10万人的踪迹。

与此同时,美第10军司令官阿尔蒙德对长津湖地区做了部署:美陆战第1师主力沿长津湖西岸向江界方向进攻,美陆军第7师沿长津湖东岸向北进攻,总共3万兵力。其中美陆战第1师是美军王牌部队,也是志愿军最主要的对手。

行军十几天后,11月26日,第9兵团已进入指定位置。长津湖地区如同一个巨大的Y字,新兴里位于湖东侧,与湖西侧的柳潭里遥相对应,各自向南的公路在下碣隅里交会。27军主力隐蔽进入柳潭里、新兴里以北地区,20军隐蔽进入柳潭里以西以南地区,准备迂回穿插将陆战1师和美7师分割包围在柳潭里、新兴里、下碣隅里和古土里。26军主力也将由厚昌向战场靠近,开往长津湖东南地区。

11月27日,在西线开打两天后,东线第9兵团的指挥员们都在计算表盘上的时间,大战即将拉开序幕。“现在回顾这场战役,我们能打赢,并不是光靠精神就可以的。志愿军拥有强大意志的同时,也是聪明的、灵活的、智慧的,武器差有武器差的战术,个子小有个子小的战术。”曙笑华说。从长津湖战场归来的古文正则说:“美军迂回、穿插的实力弱,害怕夜战和近战,而这些正是我们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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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上图:年轻时的古文正。右上图:92岁的古文正讲述长津湖战役细节时思路依然清晰。(烟台承红公益服务中心供图)下图:古文正在长津湖战役荣立一等功,这是保存至今的奖状。

鏖战新兴里:“战场的沉寂更可怕”

11月27日,美第10军开始进攻。黄昏时分,志愿军第9兵团发起猛烈反击。到了11月29日,第9兵团决定集中第27军80师全部和81师两个团,共5个团,向新兴里之敌发起攻击。他们的对手是美陆军第7师31团。该团因战功显赫,被授予“北极熊团”称号。但他们没能逃过志愿军的突袭战。

突袭是解决敌强我弱的最重要战术手段之一。几乎所有受访的老战士都提到了美军保暖防水的鸭绒睡袋,原因是他们都有过夜战突袭敌营的经历,都见过美国士兵慌乱中卡在睡袋里无法还击的窘迫。新兴里战斗的第一晚就发生了这样一幕:在1221高地,隐蔽多时的239团2营突然行动,像从美军眼前猛地钻出来,立即打倒一片敌人。接着2营又冲向1554高地,那里的美军大部分都在鸭绒睡袋里睡得很沉,结果被一阵乱枪和手榴弹打得连人带睡袋全是窟窿。

更具代表性的是,11月30日晚11时,志愿军4个团同时发起猛攻,充分执行了夜战进攻、近战打击的战术。习惯步炮协同、坦克开路的美军,一旦和志愿军面对面地肉搏,完全慌了手脚,只能边打边撤。志愿军收缴了美军精良的火炮,发现炮口帽都没拿掉,炮衣也没脱掉,说明敌人根本没来得及进入战斗状态。

关于突袭美军,26军78师234团的高万功也向《环球人物》记者讲了一个细节:“有一次,一个美军俘虏指责我们,说我们这种打法‘不文明’。我们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是文明?文明难道就是让你们随便欺负吗?”

新兴里的战斗总共持续了了2夜1天,随军记者孙佑杰在战斗打响后来到80师的阵地。当时天已大亮,整个战场一片沉寂,只有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和轰炸扫射声。“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战场的沉寂是可怕的,它意味着更加惨烈的苦战即将来临。”

孙佑杰见证和记录了许多壮烈的故事。比如80师炮兵团九二步炮连的孔庆三,为摧毁新兴里外围敌人的火力点,在雪地丘陵凹凸不平的情况下,甘愿用自己的肩膀协助架炮开火,结果被巨大的后坐力撞碎肝脏,人被弹了出去,壮烈牺牲。孙佑杰专门创作了一幅木刻画,刻的就是孔庆三架炮的震撼一幕。

新兴里战斗中志愿军付出了巨大代价,伤亡很大,但最终取得了胜利,尤其是全歼了“北极熊团”,击毙了其团长麦克莱恩上校,收缴了团旗。

这场战斗后,东线美军第10军全线动摇。特别是陆战第1师在长津湖地区陷入志愿军的分割包围之中,随时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美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命令所有部队向咸兴、兴南地区实施总撤退。

强攻柳潭里:“告诉二、三排,冲锋时别喊口号”

柳潭里和新兴里几乎同时开打。志愿军第27军79师负责对柳潭里之敌发起攻击,夺取柳潭里以北、以西的1282、1240高地,但是进展不像80师、81师在新兴里那么顺利,遭到了猛烈反击。

邹世勇是27军79师235团1营3连的副指导员,所在部队负责攻打的是1282高地。在柳潭里,他原本负责后勤保障,但后来不得不冲上前线成为指挥员。

部队入朝后,邹世勇常常为不能让战士吃饱饭而感到内疚。他记得有一次,部队从一处无人的房屋里找到一袋土豆,留下了一条军毯和一个缴获的美军睡袋做抵押。但又不敢生火。没办法,指导员又带人冒着生命危险,把土豆背回房屋里煮熟。“送到前线后,土豆都冻实了,没法吃。可是战士们饿啊,怎么办?硬啃,夹在腋下化,化一层啃一点儿,再化,再啃……”

柳潭里战斗中,孙洪良在警卫连的任务是押送俘虏。他对饥饿也有深刻的记忆。“好一些的炒面是带黑芝麻和花生的,普通的就是高粱面。一把炒面一把雪,战士们吃了其实经常拉肚子。直到1951年,我们部队才真正有饭吃了。”

柳潭里战斗打响后,邹世勇一直在后方忙碌。他知道部队有伤亡,但不了解具体情况。当时副连长张树芝率一排向1282高地进攻。1282高地下,有3个无名高地,都有美军据守。当他们向第一个无名高地发起冲击时,沿用同国民党部队的战法,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高喊冲锋,结果吃了大亏。“美军大多是自动化武器,最差的卡宾枪也是半自动的,火力很强,一接火,他们就形成一个火网。夜战,能见度低,部队高喊杀声,恰好成了敌人的射击目标。”邹世勇说。

副连长伤重,指导员决定让邹世勇把二、三排都带上去,接替副连长继续指挥进攻。在阵地,邹世勇见到了副连长。“他的肠子已流出体外,我把他搂在怀里,耳朵贴近他的嘴。他吃力地说:‘告诉二、三排,冲锋时……千万别喊口号……悄悄地打……敌人的火力……’没讲完,他就牺牲在我怀里。”邹世勇当时没流泪,心里想的全是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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