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冰血记述

作者: 杨雯

跨越时空的冰血记述0

随军记者孙佑杰(左图)、军旅作家王筠(中图)、电视导演付勇向本刊记者讲述他们对长津湖战役的真情记录。

可歌可泣的抗美援朝战争,是新中国成立后文学影视的重要题材之一,70余年来涌现出许多震撼人心的作品。从耳熟能详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开始,到大热的电影《长津湖》之前,一代代记录者以战地报道、回忆录、小说、纪录片等不同形态讲述那场战争,让那段英雄儿女的史诗从未离开大众视野。

我们采访了三位书写和拍摄长津湖的人,他们是出生于1926年的长津湖随军记者孙佑杰、出生于1962年的军旅作家王筠、出生于1964年的电视导演付勇。他们在三个时代里不约而同地讲述长津湖,构成另一种跨越时空的传承——我们每一次对历史的回望,都是为了对当下的鼓舞,都是要让那时的信念在此刻的生活里接续怒放。

回忆录:“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最早书写抗美援朝战事的人,正是跟随志愿军一起奔赴前线的战地记者,27军《胜利报》记者孙佑杰就是其中一位。在战争结束的40多年后,孙佑杰将在战场上目睹的种种热血与温情、勇毅与平凡写成回忆录《鸭绿江告诉你》。

跨越时空的冰血记述1
左图:1950年12月,长津湖战役中,志愿军27军战士们在炮火和风雪中追击敌人。中图:孙佑杰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所作的木刻画《露营》。右图:1995年出版的孙佑杰回忆录《鸭绿江告诉你》。

《环球人物》记者抱着这本书敲开了孙佑杰在烟台的家门,见到了这位虽然已经96岁高龄,但看上去像70岁、精气神十足的老人家。“我一生创作的众多作品里,最自豪的还是这本《鸭绿江告诉你》。”孙佑杰开门见山,豪爽地说道。

回忆录起笔于孙佑杰随27军坐上北上火车的时刻。在浩荡的鸭绿江边,《胜利报》社长向孙佑杰下达了跟随27军第一梯队79师入朝、为战场报道作准备的命令。24岁的孙佑杰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飞到战场,以笔为枪,向敌人发起攻击。

孙佑杰记得,入朝行军的第一天,自己走雪路体力不支,是“面皮细白、两眉微昂”的指导员主动帮他背过了包。当夜连队投宿中江镇,怎料突遭空袭,收留志愿军的村民房屋被火海吞噬,50多名战友牺牲。孙佑杰幸存下来,却看到前一刻还笑眯眯的指导员倒在断壁残垣里没了气息。“我不是轻易掉泪的人,但当时啊,那个泪都是从我心里涌出来的。”悲痛的心情转化为了记者的责任,孙佑杰将观察到的空袭实况写成内部材料,快速呈送给部队领导参考。

奔赴长津湖的路上,孙佑杰不断记录、报送行军途中的种种危机;零下30多摄氏度的夜晚,孙佑杰用木刻画《露营》描绘志愿军在天寒地冻中露宿和休整的场景;战役打响后,孙佑杰穿梭在27军各师、团指挥所,冒着炮火隐蔽在前线阵地上,用日记和木刻记录下一桩桩英雄事迹。孙佑杰说:“我能去不同地方采访不同连队,比起普通的战士,我能看到更多战斗和感人的故事。所以我不仅要争取不死,还要好好完成任务,把我伟大的战友们记下来、写出去!”

遗憾的是,长津湖战役期间,《胜利报》尚未驻扎好出版据点。不过,20军《前锋报》记者华敏写的《不朽的杨根思英雄排》,人民日报记者李庄写的《战斗在长津湖畔》等,都及时为国内读者传递了长津湖畔英勇无畏的英雄故事。

长津湖战役结束后,《胜利报》终于在防空洞安下了据点,开始紧锣密鼓地出版。孙佑杰继续活跃在抗美援朝第三、四、五次战役中,他采访战斗经验丰富的干部战士,写的《怎样带领新兵打仗》有效指导了部队练兵;赞美英雄的《杨福连舍身护首长》《九昼夜》,成为军中传诵的稿件。

孙佑杰在第五次战役结束后回到国内,1979年转业到《烟台日报》,担任副总编辑,度过了和平年代的新闻生涯。退休以后,孙佑杰常常思量起抗美援朝战争的往事,对战场条件所限未能留下自己的文字报道极为抱憾,于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年近七旬时毅然动笔书写抗美援朝回忆录。

写到27军开赴长津湖时,孙佑杰以《抗美援朝秘闻录》为标题,在《烟台日报》的内部刊物上连载,立刻收到了热烈的反响。回忆到这里,孙佑杰眼睛里跳动着当年那个机灵的战地记者的光彩,他骄傲地说:“我们当时那么多记者,就我重新再把这段经历拿出来写了。连载简直太受欢迎了,鼓舞着我继续写下去。”

1995年,《鸭绿江告诉你》的出版引起了热烈反响,它获得山东省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文学奖,入选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系研究生的辅助教材。更令孙佑杰意想不到的是,1996年,这本书成为韩国翻译的第一本中国反映抗美援朝的作品,韩方还邀请他前去访问。

孙佑杰很惊讶:“我问他们,‘你们当时不是我们的敌人吗,怎么会想看我写的书?’”韩国学者说:“过去韩国的读者对中国志愿军有很多误解。是你的书让韩国读者了解了,原来志愿军的英勇顽强不是被指挥官逼的,而是来自革命信念;原来志愿军没有对朝鲜百姓胡作非为,而是秋毫无犯。”说到这里,孙佑杰欢畅大笑,倍感欣慰:“我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就连‘敌人’也被真实打动了。”

一杯虚构的热咖啡

回忆录记述真实,报告文学鼓舞斗志,“而我的小说是真实之上的虚构。”这句话是《长津湖》小说作者王筠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的。王筠1962年出生于安徽,正属于电影《长津湖》中“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就是我们的下一代要打!”这句话里所指的下一代。

长篇小说《长津湖》是国内首部以长津湖战役为背景创作的长篇小说,尽管后来王筠创作出更为成熟的抗美援朝小说,但他对《长津湖》的感情始终是不可替代的。

《长津湖》虚构了两位性格迥异的志愿军战士,豪爽大方的吴铁锤和文质彬彬的欧阳云逸,他们经历了长津湖战役的日日夜夜。他们与来自天南地北的战友建立感情、并肩作战,对后勤的姑娘产生懵懂的好感,在朝鲜平民遭受轰炸后照料幸存的儿童。小说《长津湖》用一桩桩故事歌颂着人类的美好感情,抨击了侵略战争的残酷。

主角的姓名虽然是虚构的,但小说的内容却是在大量真实资料的基础上创作出来的。王筠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后加入长津湖战役主力部队之一的20军服役。在这样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中,年轻的王筠读着军史,听着杨根思的英雄事迹,对长津湖这场影响深远、过程残酷、但是文学界着墨不多的战役产生了众多想象。

跨越时空的冰血记述2
2011年出版的王筠的小说《长津湖》。

“我这一代人看到的反映抗美援朝的作品,主要还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些经典,像《谁是最可爱的人》。但专门写长津湖的几乎没有。”在王筠的阅读经验里,抗美援朝文学是新中国文学的重要开篇之一,在美国顽固围堵、孤立新中国的那十几年中,我们在战场上战胜过美国的豪情一直鼓舞着中国人民不惧遏制、绝不屈服。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中美关系正常化,抗美援朝文学的创作有所退潮。进入90年代,世界格局发生了新的改变,国内的文学创作更加多元化。在和平与发展的时代图景中如何警惕战争、维护和平,成为文学中新的表达主题。

恰在此时,王筠被分配到山东的基层部队从事行政工作,接触了许多参加过长津湖战役的老战士。他们大多生活朴素,年届七十但身体硬朗,喜好和人讲起战场往事。王筠前前后后听了上百名亲历者讲述长津湖的往事,为长津湖著书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扎了根。

2010年,王筠调到济南军区政治部创作室,第一件事就是将心尖上的长津湖战役写成小说。十数年的积累使他文思泉涌,只花了5个月就写成了《长津湖》。在2011年出版后获得了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特别奖等奖项。

最令王筠感到荣幸的是,《长津湖》小说还作为反映长津湖战役的相关书籍,被陈列在杨根思部队史馆的长津湖战斗展区。

书中有些独特的细节:吴铁锤带着小分队在美军帐外侦察时,闻到一阵帐篷里传来的咖啡香,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这种从没闻过的香气,最后一致认为是富人家才吃得起的香油;美军士兵被俘虏后,向会讲英文的欧阳云逸问起中国军人是怎么御寒的,还和欧阳云逸谈论起咖啡和茶背后两个民族的性格。

“通过对中美文化的研究,营造出这种恰当的氛围,虚构的情节反而能带给读者真实感,因为这些都是真实历史背景下有可能发生的情节。农村来的战士不知道什么是咖啡,他们能猜到的最昂贵的香味,就来自于香油。”王筠说。

今年,《长津湖》的第二版发行,王筠在书的扉页上新加了一句话:信仰犹如一盏指路的明灯,照耀着我们的归乡之路。在修订时,王筠依然会为这本书感动。“不是为我的文字感动,而是为我们了不起的志愿军前辈们。文学打动人心的力量,实质上正是人性的力量;而我书中强大的人性力量,正是战士们对家、国的真挚情感。”

在王筠看来,今天的和平年代还要书写长津湖,为的不仅仅是对战役的还原。“现在我们衣食无忧了,如果那些年轻的志愿军战士还活着,是不是也能喝上一杯从来没见过的热咖啡?所以我的书写,更是对我们民族信仰、精神力量的回望。我会为了这种意义,继续写下去。”

新时代的启示

电影《长津湖》大热之后,意犹未尽的网友们继续挖掘有关长津湖的其他影片,在微博转发量最大、获得好评最多的,就是付勇作为导演之一在2011年拍摄的纪录片《冰血长津湖》。全片90分钟,把战地的影像资料、战事的全局分析、志愿军老战士的回忆结合在一起,清晰叙述了从志愿军入朝到美军兵败兴南港的全过程,制作精良,节奏得当,一问世就荣获了金鸡奖和华表奖,也无怪乎10年后还能再火一把。

《环球人物》记者在北京的一间工作室里见到了付勇。“你看,这都是做纪录片时没剪进去的带子,最近好多人都来问。”付勇指向桌子上堆成小山似的录影带,“我们纪录片里也就用了百分之一。”

这些便是纪录片《冰血长津湖》的原始素材。付勇工作室的成员们正忙碌地处理着这些素材,计划再剪出新的长津湖影片。付勇穿行在他们中间,明亮的眼神里充满对新影片的期待。

付勇受邀执导《冰血长津湖》时是某卫视的导演、制片人。此前,他在执导另一部抗美援朝纪录片《上甘岭——最长的43天》时拜访了许多抗美援朝专家、志愿军老战士,并且认识了后来《冰血长津湖》的顾问、现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曲爱国少将,也为结缘《冰血长津湖》埋下了伏笔。

“曲少将好几次提到长津湖战役。因为在当时,国内的观众看过《上甘岭》,都知道铁原阻击战很惨烈;但在这么多知名的抗美援朝战役里,对长津湖完整的电影叙述却没有。”付勇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这也是军事专家认为需要去弥补的遗憾。在多方努力下,2010年,付勇和八一电影制片厂的颜品、刘治寰一起开始制作纪录片《冰血长津湖》。

“纪录片最重要的是什么?真实。”首先摆在付勇面前的,就是能否获得详实可靠的长津湖战役的资料。在当时,国内的资料还很有限,他主要的参考资料来自于长津湖战役上的对手美国人的记载。

“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写长津湖的也不多。他们这场战斗派出的是王牌师,结果,说好听点叫战略撤退,实际上就是狼狈逃跑。所以美国人也不愿意提,提起来也是用长津湖战役表现他们军队面对严酷环境时的刚强意志。”

幸运的是,在计划拍摄《冰血长津湖》时,付勇在美国找到了百余部有关长津湖战役的书籍和影音资料。越是翻看,付勇越对残酷条件下志愿军战士的坚定意志肃然起敬。“我以前拍片时去过东北,当时的气温就是零下40摄氏度,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说到这里,付勇做了一个心有余悸的表情,“站5分钟就痛得根本站不住,脸上就像被刀子划一样。”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