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安,留白的长卷

作者: 刘潇

1998年5月2日,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家倒在了 巨幅长卷前,时年54岁。这天上午他已经 连续挥毫4个多小时,而距离他在这幅长卷 落下第一笔已经过了10年。他多次深入甘 南、青藏,将自己融入了黄河源头巴颜喀拉,用水墨人物画描画出藏族人民的精神信仰与宽广天地。

郑州美术馆馆长罗鸣对《环球人物》记者形容这幅画:“雄奇豪旷,苍凉壮美。”他为画展题字,写下 魏碑体的“灵魂礼赞”4个字。观众们在欣赏这幅长 卷的末尾时,能看到大量留白以及依稀可见的草图, 这是画家的未竟之作。罗鸣说 :“长卷末尾这片留白, 也是李伯安生命的留白。”这张末卷,原先被李伯安 束之高阁,不料后人在收拾遗物时它意外滚落下来, 成为百米长卷中的最后一部分《天路》。

此前,长卷《走出巴颜喀拉》曾先后在北京、上 海展出,这次在郑州美术馆展出,再度吸引了各地观 众前来观看。一天观展者多达五六千人,有的观众一 连四五次前来观看,各方好评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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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巴颜喀拉》第一部分《圣山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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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巴颜喀拉》第二部分《开光大典》。
李伯安,留白的长卷2
《走出巴颜喀拉》第五部分《玛尼堆》。

雄奇豪旷,苍凉壮美 

《走出巴颜喀拉》总共有10个部分,依次为《圣 山之灵》《开光大典》《朝圣》《哈达》《玛尼堆》《劳 作》《歇息》《藏戏》《赛马》和《天路》。黄河气势如 虹,冲出巴颜喀拉,雪山起伏,道路崎岖,在121.5 米水墨长卷里,266位几乎与真人等大的藏族人民形 象,或策马扬鞭,或顶礼膜拜,或舞或行,或思或笑。

10个部分艺术风格迥异,以史诗般的形式展现巴 颜喀拉的“雄奇豪旷,苍凉壮美”。第一部分《圣山之灵》颇具现实主义油画风格,在云峦与图腾中,两 名藏族妇女手持转经筒躬身行礼。传统线描和大写意 风格体现在第二部分《开光大典》中,衣袂飘飘的喇 嘛,庄严神圣的气氛,漫天飞舞的旗帜,气势非凡的 长喇叭,虔诚伏地的妇人……僧衣和长号等乐器都用 黑色的细长线条来勾勒,再简单地皴擦渲染,充满了 形式感。第九部分《赛马》展现了画家的浪漫主义风 格,几位骑士一字排开向观众奔来,气势逼人。而最 后一部分的《天路》,弥漫着超现实主义风格。

在艺术手法上,李伯安秉承中国水墨画优良传统, 坚持用笔墨宣纸创作,但他并不偏狭,而是做到了兼 容并包,融汇中西。在创作第二部分《开光大典》时, 能看出“师从”唐代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图卷》的人 物布局,同时,又从西方艺术中汲取营养,引入光影 方法,赋予画面明亮的光影对比,从德国珂勒惠支的 版画参悟出“刀雕斧凿”的笔线,借鉴法国罗丹的雕 塑创造出“大笔写意”的方法,还借鉴了罗马尼亚画 家柯尔内留·巴巴的写实风格,塑造“超群的整体感”。

李伯安的儿子李飒这几年一直在研究父亲的作 品,他说,在李伯安的观念中并没有中西艺术的隔膜, 而是对艺术中不同材质和风格都认真地学习和借鉴, 进行了更多艺术形式的实践和杂糅,最终形成了今天这幅艺术手法变幻多端、震撼人心的“世纪之作”。

倾尽十年绘巨作 

创作人物画闭门造车是不行的,李伯安身体力行, 从上世纪70年代初期起,他几乎年年深入太行山区, 画出了《日出》《太行人》《打山楂》《压酸菜》等刻 画太行人风骨的作品。他写道:“漫长岁月已将(太行) 人的身躯融入了山的厚实、山的浑朴、山的胸怀、山的性格。”90年代,他又多次进入青海、甘南藏区采风, 刻画出《哈达》《希望》《父女》等大量藏民肖像画。

80年代末,四川美院为李伯安在校园里做了一个内部展。当时,日本收藏家西部基夫想办一座亚洲最 好的水墨画收藏馆,在亚洲地区每个国家收一幅最具 代表性的作品,再去世界各地巡展。有“画探”向西 部基夫推荐李伯安画作,西部基夫闻讯赶到四川画院, 顿时被眼前的画作惊呆了 :黑压压的太行人就像太行 山一样矗立在面前,无法抗拒的精神力量感染了西部 基夫。他马上邀李伯安创作。

李伯安着手思考画一幅什么样的作品来代表中 国。最后,他的思路落定 :以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作为 依托,用群像式的构图,塑造黄河哺育下的中华儿女, 定题为“走出”。1988年,他正式开始创作这部巨幅 长卷。后来因为体力透支,将主题限定在藏族文化中。

李飒对父亲的创作心态如此评价 :“艺术作品中 的崇高感来自强烈的生命感悟、对生命的反思、突破 爆发的生命能量和对自我的超越。”

李伯安开始创作后不久,西部基夫去世,日方撤 资。李伯安非但没有放弃创作,反而“画得更自由” 了,投入毕生积蓄,继续采风、绘画。他得了甲亢, 又有严重的颈椎病,去世前不久,颈椎病让他头晕目 眩,一连几天无法创作,体力透支使他不得不躺在沙 发上看画。1998年4月底,友人出差前来到他的画室, 心痛地劝他说 :“这一段彻底别想画的事,放一放, 认真检查检查,认真看看病。”可他没有听劝。

1998年5月2日,李伯安已经画到了第七稿,距离 他第一笔落墨已经过去了10年。这一天中午,在连续 绘画了4个多小时后,他离开画室吃午饭。刚带上画 室门,便倒在了地上。1999年,一辈子没正儿八经办 过画展、没出过画册的李伯安,由146名画家捐画筹资, 为其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他身后第一场全国性画展。

仁厚的“大姑娘”

1944年7月,李伯安出生在河南省洛阳老城。初 二时他已迷上绘画,身上时常带着速写本。有时画一 整天,母亲喊李伯安吃饭,经常要三番五次地喊,他 都不回来。那时,他和三弟经常担着扁担挑水回家。 一次,他挑水在前,三弟在后,可他走着走着就走偏了。 三弟赶忙拍了拍李伯安肩膀,“哎,你怎么路走偏了, 家在那个方向啊!”李伯安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 一直跟在一个路人后面观察走路姿态。

过年的时候,家里会给孩子们每人一点钱,李伯 安把自己这份省下来,有时甚至向三弟借,“你能把 你那份儿给我,我回头画画挣了钱还你。”在天寒地 冻中,他拿着省下的钱去买绘画书籍。

由于家境贫寒,加之母亲常年患病,少年时期的 李伯安当过泥瓦匠、卖过汽水,挣钱补贴家用。1961年, 他从郑州艺术学院美术系肄业。1964年,李伯安任小 学美术代课老师,终于有了固定收入,每月工资30元。 班里有个贫困生上不起学,李伯安抠出七八块钱接济。 家人以为他只是解学生一时之急,不料他月月如此。

1968年,由于出身问题,李伯安无法在小学任教, 又开始了奔波不定的生活。直到1973年,李伯安终于 调入河南美术出版社,做编审工作。李伯安面孔白净, 温和斯文,被同事们开玩笑称为“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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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1998年,创作中的李伯安。右图:1998年,李伯安去世前不久,严重的颈椎病使他一连几天无法起身作画。

李飒对记者回忆了一段往事。那时为了创作《走 出巴颜喀拉》,李伯安租了两间教室作为画室,冬天 呼呼透风,夏天闷热难耐。“我小时候父亲对我一直很和善。但有一次的事情留给我很深的印象。”那次 放学后,李飒来父亲的画室,随手拿起一支毛笔,将 笔毛放在手心里搓着玩。李伯安很生气,一把将毛笔 抢下来,说 :“这是什么?这是命啊!”那是李飒第 一次见到父亲眼中的火光,“原来绘画对父亲来说是 一个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李伯安清贫乐道,待人赤诚。家里没什么值钱的 东西,唯独有一个艺术价值较高的珍贵老陶罐。一个 冬日,朋友来做客,被陶罐造型吸引。李伯安提议送 给朋友。半夜,窗外寒风瑟瑟,李伯安忽然发现朋友 忘了拿走陶罐,于是怀揣陶罐赶到朋友家中。

在家里,李伯安是孝顺的儿子、仁厚的兄长。母 亲去世后,李伯安年年回洛阳老家陪尚未成家的三弟 过年。他也是温柔的丈夫。一个冬天,单位发了一张 电影票,他陪妻子去影院。电影时长3个小时,他在 影院外傻等了3个小时。妻子出来一看,心疼至极。

由于颈椎病加重,加上创作需要,李伯安于1996 年向出版社领导请了一个长假,在请假申请中他主动 要求单位停发工资,写道 :“此画完成上班后,再开 始发给工资。”此时,他已准备将全部积蓄投入创作。

和徐悲鸿、蒋兆和的人物画遥相呼应 

1985年,时值商业大潮涌入国门,方兴未艾。受 西方思潮影响,“新潮美术”席卷画坛,猛烈抨击中 国传统水墨画:太老了,“该进博物馆了”。李伯安在陋室中画了一幅名为《墨韵通达天地宽》的作品,以 写意的笔墨表达了不为风潮所动的志向。画面右侧立 着一位面容深沉、臂挟画板的男人。这是他的自画像。 与皮肤白净、身材瘦弱的他不同,画面中的男人宛如 一座棱角分明的雕塑。在《情溢太行》中他写道 :“在 汲取外来营养的同时,我没有在传统的轨道上偏离太 远,那是因为我对线和墨韵有着根深蒂固的崇拜。”

李伯安的墨韵传达了不一般的精神。1999年,时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刘勃舒被李伯安作品的精神 感染,他情绪激昂地评价道 :“李伯安虽然没有考上 中央美院研究生,但是他在生活里摸爬滚打,上太行 山,再上太行山,他的境界很高,对古今中外文化能 融汇在一起……”最后他说 :“不得不服,我达不到。” 当年刘勃舒的直言呐喊,震动了京城的艺术圈。

中国美术馆前馆长杨立洲也曾专门向中宣部写报 告,请示批准中国美术馆收藏《走出巴颜喀拉》,呼 吁不要让这幅巨作流失到海外,因为这幅巨作画出了 中华民族的精神,价值不亚于国宝文物。如今,《走 出巴颜喀拉》由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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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新潮美术”席卷画坛,水墨画受到抨击。李伯安创作了一幅水墨画自画像《墨韵通达天地宽》。

李飒小时候去父亲画室,“见到他为了重画长卷 中的某一段落,在晾台的玻璃窗上过稿,一个人扶着 6米长的大画,迎着阳光,画一点,卷一点,展开一点, 移一下,一寸一寸艰难地挪动着。”一位美术评论家 如此评价 :“李伯安在这个已十分不寂寞的时代却甘 于寂寞。他悄悄在自己心爱的艺术中植入了自己全部 的希望、理想、感情,织入了全部的生命。”

罗鸣说 :“李伯安没画大城市的发达,没画江南 美景,而画出了民族经历磨难后依然屹立于世界东方 的自信,画出了中华民族战天斗地的精神史诗。”他 感叹 :“什么样的艺术家才是能代表这个时代的艺术 家?绝对不是谁的作品卖得越高价越有价值。”

20世纪是中国人物画觉醒的世纪。李伯安的《走 出巴颜喀拉》作为“世纪之作”,与徐悲鸿、蒋兆和 的创作遥相呼应。如果说蒋兆和的《流民图》是战争 年代社会底层人民的一曲命运交响曲,徐悲鸿的《愚 公移山》以宏大的气势、震人心魄的力度传达了一个 古老民族的决心与毅力,那么在李伯安的笔下,恢弘 的气象、不屈的风骨、坚韧的生命已然融为了一体。 266个形态各异、苍茫凝重的人物形象,仿佛座座丰碑,永远伫立在中国美术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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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安

1944年生,美术编审、水墨人物画家,河南洛阳人。1961年郑州艺术学院美术系肄业,多年深入太行、青海、甘南采风,作品有《日出》《打山楂》等。历时十载创作的水墨人物长卷《走出巴颜喀拉》被称作“世纪之作”,1998年5月2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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