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杨海崧

作者: 李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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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崧。南京人,生于1973年,歌手、音乐制作人。上世纪90年代,曾先后组建乐队“西”、 P.K.14,担任P.K.14主唱,后创立 “兵马司唱片”并担任主理人。发行专辑《上楼就往左拐》《谁谁谁和谁谁谁》《1984》《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等。

第一次听杨海崧唱歌的人,一定会感到有种怪诞的力量扑面而来。他半唱半白,在音调上下游走,吊高的嗓门,颤抖着呼喊出每一句歌词,怎么听都有种舞台剧里才有的神经质。

作为另类摇滚乐队 P.K.14 的主唱、资深唱片制作人、兵马司唱片主理人,同时也是一位作家,杨海崧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以强烈的个人风格和创作手法,成为新世纪北京独立音乐场景的重要开创者之一。

用摇滚乐说话

杨海崧最近看了贾樟柯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有一个片段让他感同身受:作家余华回忆自己高中时的阅读经历,因为“文革”,当时手里的书净是些没头没尾的残本,于是他尝试自行续写结尾,阴差阳错成就了文学创作的初体验。

杨海崧是南京人,生于1973年。最为敏感内向的青春期,恰好撞上中国社会激烈变革的年代,外部世界的纷繁复杂,在他内心激发了很多感受,只是不知如何表达,那种苦闷好像余华手里没有结尾的小说。“那时就努力去寻找一种说话的方式,用音乐也好,用文字也好。”杨海崧回忆道。20岁那年,他第一次听唐朝乐队,并不觉得好,吵吵闹闹的。过一段时间再听、再读歌词,忽然有了被击中的感觉。那是他第一次接触“摇滚乐”,之后,摇滚乐顺理成章地成了他“说话的方式”。

1995年,杨海崧组建了第一支乐队“西”并担任鼓手,他形容这个乐队“没经验、没技术,完全是冲动”;1996年,他又组建了另一支朋克乐队,一年后便告解散。也是在那几年,他选择退学,离开了机械专业,在乐声中开启了一条偏离既定轨道的人生路线。今天回想起来,他似乎从未在不舒服的事情上浪费过半点时间。

在两段不算成功的尝试之后,1997年,杨海崧在南京成立P.K.14乐队,乐队名是个文字游戏,取“青春公共王国”的英文缩写之意。P.K.14是他认真思考的产物,他想要做些不一样的东西,无论词曲、演唱还是器乐演奏,都在试图摆脱原始冲动、向着更加成熟的方向进化。一开始,乐队没有排练室,就在防空洞里排练,后来有了一个小院,排练就挪到了那里,大家常聚在一起,谈论哲学、诗歌、电影,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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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14乐队的专辑《谁谁谁和谁谁谁》《1984》《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1999年,P.K.14到北京演出,摩登天空的沈黎晖看了现场,觉得“这支乐队挺好”,就跟他们签了支单曲,P.K.14就此留在北京。两年后,乐队首张专辑《上楼就往左拐》发表,里面满是暗潮涌动的声响,依稀听得出一些英国后朋克前辈的影响。历经几番变动,P.K.14在新世纪初的几年里固定下阵容:吉他手许波、贝斯手施旭东、鼓手雷坛坛以及主唱杨海崧。四人都不墨守成规,在此后的每一张专辑里都有意地去做声音上的冒险,拒绝重复。

也正是这样的方式,乐队得以保持长久的生命力。最近一张《当我们谈论他的名字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堪称集四位成员审美与技法大成之作,他们特地选择了位于柏林的汉莎录音棚进行录制,大卫·鲍伊的“柏林三部曲”、U2乐队的《注意点,宝贝》,等等,很多载入史册的专辑都诞生于此。

20多年了,P.K.14既保留了朋克摇滚的冲突感,又有知识分子的内省和属于诗人的浪漫,我想这就是他们最有魅力的地方。

文人气质的摇滚主唱

听P.K.14的歌,你很难忽视杨海崧的歌词,那里面存在着大量的人称指代,你,我,他们,我们,并且由人称之间的荒诞互动构成了一幅幅色彩冷峻的画面。在专辑《1984》的开篇曲里,杨海崧这样唱道:“你和我一起走过长长的街/你和我曾被世界甩到了后面/你和我曾经听到他们的嘲笑/他们说欢迎来到被控制的世界……”

杨海崧很早就开始了诗歌写作,少时深受诗人T·S·艾略特一篇文章的影响,逐渐掌握了利用人称来牵引读者视线的文法,这也与他所喜爱的电影艺术不谋而合:“人称代词的转换之间,实际上整个视角是变化的,它像摄像机一样的一个电影镜头,造成了一种角度、一种画面感,我觉得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东西。”

音乐与文学,对杨海崧来讲同等重要,几乎承载了他自青春期始的全部叛逆,并在P.K.14的作品里碰撞、交织,经由他的演唱合二为一。音乐人好友木玛的评价很贴切,“我就喜欢海崧的声音,一出来就会把音乐搞成支离破碎的样子”。

在写作歌词之外,杨海崧先后出版了多部诗集和小说集。与大众对于摇滚主唱的刻板印象不同,杨海崧身材修长,衣装朴素利索,戴着高度数的眼镜,浑身散发着温和的文人气质。

杨海崧的另一个身份是“兵马司唱片”的主理人。2007年,他受北大教授、D—22酒吧老板Michael Pettis(迈克尔·佩蒂斯)邀请,一同创建了这个以“记录我们时代”为己任的唱片公司,迄今发表过近百张专辑。尽管内容、风格不尽相同,但乐迷只要一耳朵听过去,就知道这是不是兵马司的声音。毫无疑问,二位创始人的审美深深地渗透其中,他们大量地聆听现场演出,挖掘出几乎影响了一代乐迷的一批年轻独立乐队。

杨海崧自言没有商业天分,兵马司也从来不是一家以营利为目的的厂牌。在很多乐队努力做网红、出神曲扎堆的当下,杨海崧签乐队、做制作人,想的是几十年以后,这样的声音是否依然耐听。他似乎有种使命感,要给未来的摇滚史留下值得被记录的东西。2013年的纪录片《另一种摇滚》里,年轻的法兹乐队成员对着镜头说,“他(杨海崧)是一个踏踏实实正经做事的人,一个真正的前辈……录音每天比我们到得都早。”

越老越激进的音乐人

定义杨海崧的,是他一以贯之的不合时宜(这也是P.K.14的一首歌名)、强烈的自我意识以及诚实。

我见到杨海崧时,他正在准备和爵士音乐人文智湧的即兴演出,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个项目了。从P.K.14,到与妻子孙霞合作的“亲爱的艾洛伊丝”乐队,再到和Zaza组建的After Argument(争吵之后)乐队,最近两年他还与流行歌手刘惜君一起,复活了他的“金发爱斯基摩人”乐队,都是他旺盛的表达欲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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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14乐队,从左到右依次是贝斯手施旭东、吉他手许波、鼓手雷坛坛和主唱杨海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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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崧和妻子孙霞组建了乐队“亲爱的艾洛伊丝”。

成长在资讯的匮乏年代,一切无章可循,必须独立摸索,不停地推翻、不停地重建。与同代人一样,杨海崧也是听崔健、罗大佑、李宗盛长大的,自我意识觉醒后,自然也有反叛前辈的欲望:“对抗的方式实际上不是说打倒他,而是我们要找到自己的方式,这个方式一定跟他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社会经验,跟他的经验一定是不一样的。”这句话,也被他反复拿来劝导新生代乐队们。

杨海崧属牛,在第四个本命年里刚刚过完生日的他,无论姿态、活力,都与他厂牌旗下的年轻摇滚人不相上下。等到自己成了前辈,我问他有没有感到被推翻的压力?杨海崧笑着说,并没有,因为这代年轻人不太行。在商家、媒体都在争相讨好年轻人时,他不怕得罪人,无所谓,“我不管他们行不行,真正创作者归根结底就是一个问题,我自己行不行,我要写什么东西,我要创造什么东西,我有没有足够的敏感去抓到变换生活中的本质?”

身为创作者,杨海崧始终有着清晰的自我意识,也会把对自我的观照当做创作的素材。虽然不玩社交网络,但他时刻在关注着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也会为之动情,只是在这之后,他会跳脱出来,观察自己的情绪反应,“对创作者和艺术家来说,他可能更要看的是我对发生了什么的反应是什么,其实我是非常强的第三者,把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意识是非常强的”。你看,这种视角的转换,是不是也对照了他歌词里的那些你我他?

保持距离,正是杨海崧与时代相处的方式。

杨海崧直言自己喜欢那种“越老越激进的音乐人”,也努力成为那样的人。在他看来,“激进”并不总是贬义的,它代表着思维的敏锐和批判的态度。已近知天命之年,杨海崧依旧想着跳出自然规律,保持思考、保持学习。年轻时对外在的叛逆,好像渐渐成了对自己的叛逆。

他说自己的理想是在太阳下无所事事,可是就是不能闲下来,总要找点事做,这就是属牛人的劳累命吧。他回忆过去,20岁时迷茫,一肚子话想说说不出来;30岁时焦虑,不确定未来自己要做什么,反倒在压力驱使下,做出了以音乐为生的决定以及结婚;40岁的他感到身体机能的明显下降,也狠狠焦虑了一把;这一次呢,到了50岁的关口,他觉得无所谓了。乐队、厂牌,都在过去数年的积淀下持续迸发着力量,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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