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远方
作者: 顾春芳
父亲离开我们5年了。
他离去的那天是2018年7月31日,农历六月十九日。死亡是最绝望的远方,它像夜幕降临一样轻盈而强大,渐渐遮住一个人的全部光辉。在父亲停止呼吸的刹那,我无助地望向窗外,想看一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死神或天使把他的灵魂带走。
我没有看见死神,也没有看见天使,只感到世界一下子空了。窗外是盛夏的中午,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蓝天映衬着墙角的无花果树,饱满多汁的无花果在烈日的暴晒下溢出白色的汁液。当我回头凝望父亲苍白安详的面庞时,脑海中浮现出《道德经》中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方的习俗是在人离去之后,将逝者的可用之物分赠予亲戚和朋友,剩下的就付之一炬。民间谓之“来也完整,去也无缺”,黄泉路上有熟悉的日用品相随。我无力改变代代相传的习俗和传统,眼看着父亲生前使用过的物品被一件件投入大火。但我要求母亲保留父亲的一个抽屉。
我小时候喜欢翻父亲的抽屉。那时,父亲的抽屉简直是一个阿里巴巴的山洞,总能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收获。比如,我总能翻出够买一根雪糕的零钱,还能翻出弹珠、鱼钩、子弹壳等男孩们喜欢的玩具,还有《白毛女》和《红灯记》的年历片……后来几次搬家,陈旧的柜子换了,可父亲的抽屉依然是发动全家生活的引擎。
每次回家,夜深人静之际,我就会打开父亲的抽屉,翻弄他摆放整齐的物件,然后一件件归位。他那使用多年的老花镜,我送给他的派克钢笔,他用过的手机和蓝皮的通信录,我都一一收拾好。母亲依然每天给父亲的手机充电,就像他生前一样。香水是我的先生送给父亲的,他偶尔用一用,更多的是一种纪念和收藏;他的账本上一笔笔清晰地记录着家庭的开支;备忘录上还记着他没有来得及做的几件事。一黄一黑的两个小物件是父亲留给我的两方印章,父亲说这是家族最古老的物件,由于年代久远,印章上的篆字有些斑驳、漫漶不清。抽屉里还有各式各样的打火机,那是他50年烟龄的见证。在所有的物件中,最令我感动到想流泪的是车钥匙和驾驶证。
原本我并不打算要孩子,和天下大多数父母一样,他和母亲表示,未来带孩子的事情由他们来负责。但这并不足以打动我,最终说服我的是他的一句话:“不要以为孩子会拖累你。我和你妈在最精疲力竭的时候,只要见到你,就立刻有了使不完的劲。”得知我怀孕的第一时间,父亲就辞掉工作,做起了我的专职司机。他早上按时把我送到学校,傍晚按时接我回家。每次上车,总有各种美食等着我,我的体重在几个月里暴涨20公斤。父亲等我的时候,就在学校的传达室和门卫聊天,几个月下来,他们成了哥们儿。现在,每当寒暑假回上海,我都要重新整理一遍父亲的抽屉,那里有他的气息、他的目光、他的声音,有他善良和有趣的灵魂,有他一如既往的支持和爱,我知道他没有离去。纪念一个人,除了保留一些可供凭吊的物品,最重要的是让他的美德重现于我们的言行之中。
父亲病重住院期间,我曾问他:“爸爸,您觉得哪里的风景最美?”他的回答令在场的人落泪。他说:“送顺顺上学和接顺顺放学路上的风景最美。”顺顺是我的孩子,是他心心念念的外孙。他用绵绵无尽的爱,说出了我在任何经典文学作品中都没有读到过的最动人的诗句。孩子毕业前夕,有一回很晚才回家,他说自己独自去坐了一趟365路公交车。365路是父亲从学校接孩子回家坐的公交车。父亲离去的那年,我在医院度过了我的生日。我买了一个蛋糕,希望他和家人一起给我过生日。那天,他非常高兴地吃了蛋糕,拍了生前和我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我知道他已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着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202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跨年盛典“生命中的文学时刻”,主办方邀请我讲一个关于“远方”的故事,我和在场的梁晓声、李敬泽、东西、毕飞宇等作家分享了这个我从没有对人说起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诗和远方。有的人没有远方,他们的远方就是把所爱之人送往他想去的地方。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就是他们的远方,无尽的牵挂就是他们的远方,永远的守护和陪伴就是他们的远方。有一些远方很肤浅,有一些近旁很深刻。父亲的远方不在游历和风景中,而在日常的守护与不息的希望里。
(晚 晴摘自文汇出版社《岁月未蹉跎》一书,小 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