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上的刺青
作者: 陈永仪
深夜1点40分,在救护车上待命的我们接到无线电呼叫:“77岁男性,心搏骤停……”
拒绝的刺青
深夜的纽约,交通没有白天拥挤,救护车几分钟就赶到一栋看起来有点老旧的公寓大门口。我们迅速拉出担架,带着电击器和其他基本设备,往患者家中跑去。
大门开着,一名中年男子一看到我们,立刻带领我们穿过客厅,进入卧房的浴室。我们看到倒卧在浴室地上的老先生,似乎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当我用随身携带的剪刀剪开他的上衣准备进行电击时,赫然看到老先生胸口上有着大大的刺青:Do Not Resuscitate!
Do Not Resuscitate,简称DNR,通常是指病人或其法定家属所签署的一份同意书,同意当病人濒临死亡或没有生命迹象时,不施行心肺复苏,也就是不急救。
这是一份需要本人、见证人及公证人共同签署,才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原始文件由病人或家属保管,医疗机构会留一份复印件存档。但是,在紧急医疗事件中,除非当场看到具有法律效力的DNR文件,否则紧急救护员还是会以抢救为优先做法。
我很确定,在身上刺写的DNR是不具有法律效力的。但是,他用洗不掉的刺青写在急救时不可能看不到的胸前,就是希望在他无法亲自传达此信息的重要时刻,以此表明他的意愿。
自己的心愿
心肺复苏,是患者心脏停止跳动后,为恢复患者自主呼吸和自主循环而采取的急救方式。在急救的过程中,需要用极大的力量反复在患者胸腔上施压,有人甚至用“暴力”来形容这一过程。常听说在心肺复苏过程中有患者肋骨被压断,从而刺伤其他脏器的事件发生。这也是有些重症末期的患者或家属愿意签署DNR的原因,它实际上是为了使患者少承受一些不必要的折磨。
当时我愣了一下,随即看了一下旁边的人,并大声询问:“有DNR的证明吗?”一位老太太坐在床边,好像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带我们进来的中年人好像是患者的儿子,站在门口一脸困惑,“DNR?”他激动地大声嚷道,“什么DNR,赶快抢救!还在等什么?”
“不要急救。”突然,老太太开口了,“我们讨论过了。这几年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病痛不断,能够这样走是他的福气。”
“病痛不断?你在说什么?”儿子一脸不可置信,“我从来没听你们说过啊,救人要紧!快救人啊!”
“你住得那么远,不清楚我们的生活状况。我们确实讨论过了,他就是希望当自己遇到危急情况时,可以不被干扰,平静地离开人世。他怕找律师签同意书要花很多钱,所以特地在胸前刺了Do Not Resuscitate。”老太太指着老先生胸前的刺青说。
“什么?”儿子显得六神无主,但还是坚持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管怎样,先救人再说!”
我再次跟老太太确认:“你们没有签不要急救的相关文件吗?”老太太摇了摇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一定要急救。我一边跟老太太解释,一边着手电击。看着强大的电流通过老先生的身体,把他震得从地上弹起来,老太太转身离开。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急救过程。经过一连串电击、心肺复苏后,老先生又有了心跳。一有心跳,我们就立刻将他移上担架,送进救护车,驶往医院。一路上,我们还是得继续用人工方式帮助他呼吸。
平凡的琐碎
一星期后,我回到老先生所在的医院。询问后得知,当天急救后,老先生虽然恢复了呼吸和心跳,但再也没有醒来。在加护病房住了数日,最后家人还是决定放弃。我想,假若这位老先生生前能利用住院的机会,询问一下医护人员或社工,获得关于“不要急救”的正确信息,事情也许会有不同的发展。
现代社会中,许多子女都住得离父母有段距离。但生活常常是由许多琐碎的细节组合而成的,若是双方分居两地,要了解对方的生活,确实很有挑战性。
我有个朋友住在美国得克萨斯州,虽然平常忙着工作跟照顾孩子,但还是常常惦记住在国内的父母。有一次我回国,他要我帮他带些东西回去,有训练记忆的小游戏,做运动时用的各种器具,等等。
当来到他父母家时,我看见大大的房子里只住着二老,有一间房里堆满了子女托人带回的各种东西。我有些迟疑地将朋友委托带回的记忆游戏拿出来讲解,却注意到伯父的视力已经弱到无法阅读的地步。再取出做运动用的器具时,我看到伯母需要用拐杖才能从沙发上站起来,餐厅旁还放着一辆轮椅。
生活,是由每天、每时、每刻的点点滴滴累积而成。而人们偶尔联络,会着重于叙述不平凡的经历。虽然现在科技发达,人们随手按一个按键就可以经由网络看到对方,但很难通过这样的对话想象对方生活中平凡的琐事。例如,父母未必会提到他们现在无法一觉睡到天亮,半夜一定会起来上厕所,有时甚至不止一次,所以睡不好;现在食量不比从前,晚餐吃三个饺子就饱了;以往天天去小区里做晨操,最近双腿无力,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去了……
获得优质时间,或是高质量的相处时间,可以让彼此在没有压力的状态下呈现自我,分享生活。这其中的要点,在于自处和相处。
(小 小摘自民主与建设出版社《生命这堂课》一书,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