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画笔丈量丝绸之路

作者: 吉玲

以画笔丈量丝绸之路0

耿玉琨和赵以雄展示他们的画作《火焰山》

背负着沉重的行囊跨过沙梁戈壁,在晨曦微明中、在黄昏落日时,随时拉开画布,不顾沙漠之曝晒、戈壁之寒冷……耿玉琨和赵以雄是中国最早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写生的画家。自1975年始,他们20多次赴丝绸之路写生考察,东到日本东京、奈良,西达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他们走过8个国家、238个城市,行程50万公里,创作近万幅作品。

丝绸之路的烙印是如何刻进耿玉琨和赵以雄的人生里的?

1955年,他们的人生河流交汇了。那年,他们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成为同班同学。渐渐地,由同学成为恋人。5年后,他们领了毕业证,也领了结婚证,在教室里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他们在专业上不断精进,却受环境所限,未能纵情挥舞画笔。两个人一度很消沉,身心俱疲。

赵以雄从故纸堆中翻出《史记》《资治通鉴》等书,在燕山深处的工厂附近租了一间农房,白天当钳工,晚上躲入小屋读书。他读到古老的东方文化,通过张骞、班超开通的西域之路,与西方的古罗马文明沟通交流。这条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丝绸之路,曾引发国外专家学者的考察热,但在当时的中国受关注度并不高。

何不以画笔捕捉古老丝路的余晖?梦想的种子在赵以雄的心底生根发芽。

1975年,中国历史博物馆约请赵以雄绘制油画《天山》,他趁机做了第一次丝路考察。大漠风光、雪山草原、古老烽燧、佛寺古塞令他激动不已,回家后他就和耿玉琨商量,想再去丝路走一趟。

两个人一拍即合,开始为丝路之行做准备: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向沈从文、史树青请教;到中央美术学院,向常任侠请教;查阅中外文献,收集东西方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的资料,研究佛教艺术的发源地和传播途径。

1975年9月,两个人从北京出发,坐了4天4夜的火车到达新疆乌鲁木齐,再去伊犁、吐鲁番、喀什等地写生。在那里,他们饱览丝路沿途风光,吮吸大自然的养分。

耿玉琨记得,跟随考古队进入高昌古城时,他们立即被壮观的古丝路遗迹吸引。“历史博大深邃,而这一条古道,正是时空交错的触点。它包含着令人神往的大量信息,等待一个有缘人来破译和传承,而我好像就是那个有缘的幸运儿。”赵以雄曾如此讲述。

走丝绸之路,做丝路画家

初踏丝绸之路时,耿玉琨和赵以雄充满了欢欣与喜悦。1978年第二次同行,他们由库尔勒出发,环行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耿玉琨回忆,到民丰县后,他们决定前行100公里到沙漠腹地的大麻扎去写生。乘坐的拖拉机时好时坏,他们索性跳了下来,转而步行。“太阳逐渐升起,我们越走越暖和,兴致也高了起来,我还不时唱上几句王洛宾的歌,有一种征服大漠,与先人同路的豪情。”耿玉琨说。

但很快,他们就领略到沙漠的可怕。地平线上浮起一层深褐色“土雾”,打着旋儿升腾,从远方急速朝他们卷来。两个人吓得发抖,赵以雄拉起耿玉琨向低矮处奔去。眼看着高大的沙丘一米一米被削去,轰隆隆地向他们疾扫过来,“像皮鞭抽在身上”,耿玉琨被风沙呛得透不过气来,身体开始抽搐。“老赵脱下衣服一把蒙在我的头上,随后他也把头伸了进来。”耿玉琨回忆道。一个小时后,风势弱了下去,两个人钻出衣服,发现身边的沙丘通通不见了,“一具被岁月和风沙残蚀的骨架,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惊险时刻,他们遇到过几十次。“当然害怕。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我们是考察,不是冒险。”耿玉琨和赵以雄在一次采访中坦言,“但那种向往是抑制不住的,只要还有没走过的丝路地点,我们就渴望前去。在做决定时,我们想的往往是可能而不是危险。碰到了,想办法,但不会后悔。因为我们做的是自己最愿意做、最向往的事。”

“环塔”归来,已是1978年的除夕。赵以雄夫妇到达甘肃敦煌,敲开了常书鸿的家门。常书鸿的夫人说常先生刚喝了中药,在里屋休息。耿玉琨急切地说:“我们用了两个月时间,围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写生,画了很多画。”“你们的画呢?拿来我看看。”常书鸿撩开门帘,迫不及待地问道。常书鸿不知道那些画离他家还有二里地远,赵以雄夫妇返回去抬着画来到常书鸿家。常书鸿高兴地一张张看、一张张点评。“我们感动得不得了啊!”讲起这一段,耿玉琨双手合十,对前辈的知遇之恩满怀感激。

常书鸿告诉赵以雄夫妇,自己此前一直想环塔克拉玛干沙漠旅行,因为身体不允许,最终没有成行,“美术史应该给你们记上一笔。以后你们就走丝绸之路,就做丝路画家”。

“丝路画家”之称给了赵以雄夫妇极大的信心。他们下定决心,把丝绸之路的研究与绘画作为终生的事业。

踏遍丝路,画绝丝路

丝绸之路上的很多遗迹因风沙侵蚀和现代开发的破坏而迅速消失。“踏遍丝路,画绝丝路”的使命感,让赵以雄夫妇成为马不停蹄的旅人。

1989年秋,为全面考察丝路,两个人自筹经费,买了一辆吉普车。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吉普车,虽然跑不快,又费油,爱出故障,没有空调,灌风漏雨,但还算皮实——这辆车成了他们临时的家,还有了一个昵称,“银驹”。

“银驹”见证了他们的万千惊险。1990年,从安多去当雄的路上,车坏了。赵以雄停下修车,耿玉琨找角度准备画速写,突然看到百米外有个东西猛地向她冲来。“这不是豹子吗?”耿玉琨转身狂奔。“赵以雄——快上车!”她边跑边喊,速写本飞了,鞋子也掉了一只,两个人同时钻进车里。刚关上门,听到外面砰的一声,扭头一看,一只雪豹扑到车门前。雪豹围着车不停打转、扑门,“银驹”左摇右晃。绝望中,一辆大军卡停在他们面前,豹子被吓跑了。车上下来3名军人,问过事情缘由后,帮他们修好了汽车。

去拉萨途中,耿玉琨晚上睡得沉,赵以雄害怕她在睡梦中缺氧“睡过去”,不时叫喊:“耿玉琨!你还活着吗?”“活着呢。”耿玉琨应声回答。

不闻窗外事,只在壁画中

有人说,耿玉琨和赵以雄超越了画家的界限,他们做的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事。

他们曾在新疆和田发现了许多洞窟遗址,却鲜见壁画,反倒有许多被盗掠的墙壁遗迹。他们翻查历史资料,请教美术史专家,得知经过历史上数次劫掠,新疆本地的壁画已所剩无几。

赵以雄夫妇请考古所的同志帮助收集流散海外的丝绸之路壁画资料。拿到资料时,二人被那些精美、壮观的壁画深深震撼。得知他们决定把这些流散海外的壁画临摹下来,考古所的专家瞪大了眼睛:“你们知道工作量有多大吗?”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两个人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临摹了1700幅壁画。有时一幅壁画中有上百个人物;有时临摹一幅大画,光画佛像衣服上繁复的线条与装饰就要用10天时间。“我们每天沉浸在古老的壁画世界中,庆幸自己获得了这么丰厚的艺术滋养。几乎不知道窗外正在发生什么。”耿玉琨说。

他们带着作品去画家叶浅予家中拜访。叶先生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看,边看边呢喃:“傻子,两个傻子,只有你们才肯下这样的功夫,干这种事。”

回来了,人老了

丝绸之路太长,人生又太短。当赵以雄夫妇告别丝路回到家,已经是古稀之年。赵以雄晚年时遗憾,“回来得太晚”——没来得及将带回来的丰富资料进行再创作、转换成理论,他就病了。

赵以雄2019年11月去世后,耿玉琨在北京门头沟山上的画室独自生活了3年。

丝路归来,放下画笔的夫妇二人希望建设丝绸之路艺术馆,“我们一直努力寻找不同的人,跑了很多地方,但始终没有结果”。

为什么不将作品捐献给博物馆?耿玉琨说:“大博物馆都有收藏的重点,对于丝绸之路这类题材的作品,他们只会选需要的做展览,这样就把我们的丝绸之路作品分散了,我不愿意。所以我和老伴才萌生自己建丝绸之路艺术馆的想法,免费给大家看。”

90岁时,耿玉琨投入新媒体这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刚开始她很不适应。“这帮孩子们给我戴副墨镜,换身怪衣裳。我说,这还是我吗?”

虽然不适应,但可以吸引更多人了解他们的作品和故事,这是耿玉琨乐意看到的。如今,她是无数网友眼中的“老小姑娘”,可亲、可敬、可爱。“我们这样两个已经过时的小小画家,何德何能,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我觉得我老伴也一定会感谢新科技,让更多的人知道丝绸之路。这不挺好的吗?”耿玉琨说。

和赵以雄一起在丝绸之路上奔波了半辈子,身边很多人曾担心耿玉琨会因赵以雄去世而过度伤心。“老伴离开时,握着我的手,含着泪却说不出话……”耿玉琨豁达开朗,唯有谈到此事时黯然落泪,“我知道他心有不甘,他没看到‘孩子们’展现出去的那一天。所以我要坚强地活着,完成我们最大的心愿,给我们的丝路梦想画上句号。”

(秋之霜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24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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