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坐在她身边
作者: 王景烁第一眼看到赵红程,谢立鹏和很多同事的感受一样,“一个坐轮椅的人能坚持到研究生毕业,还入职大公司,很优秀”。
在公司,每个人都要起“花名”,谢立鹏给自己起名“广坤”——电视剧《乡村爱情》里一个搞笑的角色。谢立鹏是赵红程认识的第一个东北人,他讲话有种“演小品的感觉”。赵红程常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声音穿透办公区。
遇见谢立鹏的时候,赵红程甚至无法连续坐8个小时。她1岁多时得了脊髓灰质炎,导致双下肢屈曲畸形,肌肉完全萎缩。研究生毕业前,她做完了两项手术。为了矫正腿部,她两个月内进了3次手术室。她还做了脊柱侧弯修复手术,从脖颈沿脊柱开的口子,几乎贯穿整个背部。手术进行了7个小时,她的身体里植入了24颗钉子。
上班后,她在浙江杭州租了间离公司不远的房子。她享受着不再被照顾的自由,尤其喜欢雨天。她把雨衣披在腿上遮住腿脚,一手打伞,一手控制电动轮椅遥控杆,去小店吃饭。
在3个多月的入职培训期间,赵红程、谢立鹏和部门几个同龄人在培训之余常一起聚会、唱歌、吃饭。
入职9个月左右,谢立鹏辞职了,新工作在北京。想聊天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赵红程。
赵红程一开始没想过两个人会在一起,担心未来联系可能越来越少,一次聊天时,她忍不住向谢立鹏表白了。
谢立鹏发现自己也依赖她。此前,谢立鹏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残障人士谈恋爱,可转念一想,“虽然对这个群体不了解,但我了解她”。
没人想过他们能在一起这么久。
赵红程能自己穿衣服,可以不借助外力蹲下。朋友形容她,在5公里范围内跟正常人没区别。
赵红程不认为有了恋人,自理能力就要退化。他们去朋友家玩,谢立鹏把她抱上阁楼,她判断能自己下来,便让朋友把地板擦净,自己坐在楼梯上,双手抬着大腿一级一级往下挪。
一年前,他们都换了工作,搬到上海生活。在出租屋里,他负责打理家里的高处,给绿植浇水,晒衣服、收衣服,她负责叠衣服。他拖地,她有时也分担,划着轮椅后移停住,拖完一个半圆,再后退拖下一个半圆。她也做过饭,但未改造的灶台过高,她的脸和炉盘齐平。后来,他做饭,她洗碗;他换家具,她倒垃圾。分工合作做家务的方式让赵红程感觉他们很平等。
她见过太多包含善意的小心翼翼。曾经的同事看她打卡不方便,给行政部门写建议前犹豫良久。人力资源部的同事要她提供残疾证,一连说了几个“抱歉”,“请问一下,真是特别不好意思,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说完,才磕磕绊绊地进入正题。
谢立鹏不会为了让她高兴而刻意表现。他不避讳谈她的残疾,有时候还会开玩笑让她踢他。“如果大家都能看到‘房间里的大象’却避而不谈,反而是对彼此最大的伤害。”谢立鹏说。
两个人刚在一起时,谢立鹏的父母问了他很多问题:两个人一起生活会不会不便?两个人老了后怎么互相照顾?等等。
谢立鹏把女友的视频发在家庭微信群里,比如“坐轮椅如何上班”。视频里,赵红程开着电动轮椅,独自穿梭在人行道、办公室、食堂,参加团建、聚餐、年会,还给其他残障人士提供求职建议。
谢立鹏的母亲改变了态度。她看过赵红程的视频,认为“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为了在视频里发弹幕,谢立鹏的母亲专门注册了账号。有段时间,赵红程每天会收到谢立鹏母亲发的六七条弹幕。谢立鹏发现母亲账号主页的大数据推送,一度变成有关罕见病和残障人士的内容。
谢立鹏将两个人相恋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收到大家的祝福。一次,谢立鹏和赵红程说起,有人夸他“真是个好人”。赵红程愣了,好像谢立鹏和她在一起是在做慈善,她开玩笑地给他起了“大慈善家”的昵称。
“和残障人士谈恋爱无关英雄行为,别被自己感动。”在谢立鹏看来,“残障”不是定义对方的首要标签,赵红程首先是他喜欢的女生,“她只不过有些不方便的地方而已。”
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外出,看电影、话剧、展览,到淮海中路、武康路散步,在草坪上野餐。只不过,每次外出,两个人要不断地找直梯,不断地找宽敞的厕所,不断地绕过台阶,不断地寻找坡道。

谢立鹏形容残障人士时不再用“乐观”或“悲观”这样的词,因为这只是个人的性格特点。赵红程被网友评价“现实生活中这么活泼”。坐高铁时,她免不了被问:“轮椅在哪儿买的?”“你的脚怎么了?”“为什么没人陪你?”她会歪着头说“你猜”,或开玩笑说“这是机密,不能说”。
相爱后,他们多了很多新体验。
他和她坐飞机,了解预约机舱轮椅的服务;他陪她学游泳,克服头重脚轻的问题,最终她可以卸掉漂浮板游上几米;他们一起去广州塔,她被朋友抬上摩天轮,看到了城市的夜景。
不过,一些时候他们必须分开行动。不少地铁的直梯没设在地铁口旁边,有时候要绕行,赵红程干脆一个人前行。碰上出站口布局复杂的地铁站,他们找到彼此甚至要花20分钟。
看电影时,他们赶在第一批进场,把轮椅放在入口,他抱她进座位。买话剧票,因订票软件上无法预知轮椅位,他们得凭运气才能坐到一起。
大多数酒店没有无障碍房间。每次去外地,赵红程要在网上购买塑料小凳,提前寄到酒店前台,洗澡时坐着洗。
他们习惯了被注视,上地铁、进餐厅、逛商场,总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谢立鹏习惯用拍视频的方式带赵红程看风景。他一个人练习滑板,拍下连续的片段给她看。他们去上海金茂大厦俯瞰江景,也到日本东京塔一览夜色。
在一起后,赵红程感觉谢立鹏从“主流”的视角,逐渐转变为残障人士的视角,有了“残障人士的DNA”。
出门在外时,他会下意识地扫一眼环境,看地方够不够宽敞,有没有台阶,来往的行人多不多,厕所远不远,就算不需要上卫生间也会专门跑一趟。
“无障碍”已彻底融入他们的生活。之前,只有当不平等对待的情况发生时,两个人才有机会深入讨论。如今,他陪她参加无障碍出行的活动,见记者、建筑设计师,参与学术研讨会。谢立鹏觉得自己的世界也更宽广了。
长期以来,赵红程与外界对话时,感受到“人们都是站着的,朋友是跟我面对面坐着,只有他坐在我身边”。
有一次,她偶然瞥见谢立鹏也坐在她的洗澡凳上洗澡。家里来了朋友,客厅要空出更大空间,谢立鹏直接坐上电动轮椅,握着遥控杆娴熟地转进卧室,将轮椅靠墙停好。
“就好像一种隐喻,他在很多生活的细节里就这样改变了,这种改变有时是主动的,有时不是。”赵红程说。
谢立鹏曾期待有一个能和自己去吃奇奇怪怪的食物,一起听音乐、看电影,和自己爱好交集最大化的女友,赵红程不是那个最符合自己期待的女生。她好静,喜欢埋头看书,钻研心理学,喜欢湖南菜,但两个人无话不谈。在赵红程眼里,谢立鹏很细心。他们还是同事时,在2楼办公,她能使用的厕所在另一栋楼的一层,门锁还坏了。谢立鹏买了一块写有“正在使用”的牌子挂在门口。
因为她坐着洗漱,裤子总是会被打湿,从小到大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天,他突然在床头放了个吹风机。
谢立鹏曾投资失败,因机构跑路而损失了一笔钱。爱开玩笑的他半个月没笑容,常叹气。她没有指责他,帮他想各种解决办法。“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要花很多精力自我消解。”谢立鹏觉得赵红程有很强的共情能力。直到现在,他们仍保持着亲密感。每天早晨去上班前,他会吻她。路过她的公司,他会给她发去位置,约好一起吃饭。他们有专属的“周五喝酒日”,开一瓶酒,有时还会摆上蜡烛,聊好几个小时。
谢立鹏也担心过,以后自己年纪大了,没法抱她越过那些必须逾越的障碍时该怎么办。“那时候的事谁说得上呢?”赵红程笑着说,“那时候自然会有那时候的解决办法。”
她的体重仅有40多公斤,定制的轮椅比通用轮椅窄五六厘米。他习惯在她身后,弓着腰推轮椅前行。遇上笔直的路段,他会松手让她自己推一会儿。她有时故意推快,他不得不小跑着追上她。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浪漫,并行时他走在侧前方,两个人牵着手,他做前行的牵引力。
外出旅行时,他推她,她推行李箱。拍合照,他下蹲,举起手机把她框入镜头。屏幕上,他是她视频里偶尔出镜的“彩蛋”嘉宾。屏幕外,他做她的摄影师,变着法儿帮她发思路“清奇”的弹幕。比如,“视频背景里的灯真好看”——那盏灯是他购置的得意之物。
两个人向彼此的世界倾斜着。他们试过一起坐着轮椅出门。为防止自己出于习惯站起来,谢立鹏还用睡衣腰带做绑带,在大腿上缠了两圈。他们一起吃快餐、逛超市,用轮椅走完4个小时的行程。
谢立鹏曾问赵红程:“和我在一起你自卑过吗?”她回答:“没有。”谢立鹏笑着说:“我这么帅你都不自卑,现在的女生真是自信。”她看向他,两个人都笑了。
(寻 千摘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