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路与康庄道

作者: 王小伟

林中路与康庄道0

道路≠通勤

在城市中,道路的意义其实非常窄,一般就是指日常通勤。乡间小路上是不存在通勤的,通勤专指城里人围绕一种特定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展开的日常交通行为。市民作为雇工从家到单位,再从单位回到家,这样一个空间位置的改变活动才叫通勤。

当道路的意义被理解成了通勤,路程本身就被简单地看成一种成本——只有起点和终点是有意义的,而过程是乏味且需要忍受的。生活中真正有趣的活动通常都是过程性的,和起点、终点无关,比如享受美食。通勤显然不是,几点出发、几点打卡才是关键。你要为这一过程付出金钱和时间,还要付出巨大的情绪。

鉴于此,在设计道路、桥梁时,就要进行一系列定量测算和规划,以期对交通流量有所预判,使道路能够按预期保持通畅,一切都被纳入巨系统中进行控制。在此过程中,道路的绿化可能是唯一一点审美上的追求。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实植物的品种、颜色、高度以及季节特征都被纳入了功利计算。美不再是一场遭遇,美被要素化了,变成一种工程安排。

在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中,道路使得资源要素的调配和组织成为可能,这是经济得以发展的重要前提。但是,因为道路仅是为了让人尽快通过,道路本身就变得非常乏味。不过好在近几年各大城市的规划都有很大进步,大量的公园得以建设,保持了道路的意义空间,使享受走路成为可能。我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就是陪着老人、孩子到郊野的公园漫无目的地走路。不过我发现家中老人近来痴迷于智能手环,把走路本身变成了步数竞赛,行走的内在价值再一次被抽空了。走路变成了锻炼身体和炫耀体力的工具,这种想要搜集自己一切痕迹的癖好形成了一种“量化自我”的文化。

行走

人到了40岁,走路变成健身活动;到了60岁,走路变成社交活动。这两个年龄段的人都把走路搞复杂了,忘了行走的原意。我们沉浸在现代生活的基本逻辑中,简直要被淹没了。要想获得对走路更加原初的意义上的体会,孩子成了一个端口。

成年人从不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路上。孩子则是完全敞开的,他们的注意力像网一样撒出去,什么都有可能收获。路边的一束野花,地上的一截树枝,滑梯上的一枚铁钉都可能引起他们的关注和身心投入。正像诗人泰戈尔注意到的:“孩子,你多么快乐,整个早晨坐在尘土里,玩着一根折断的小树枝。”成年人对树枝大都漠不关心,除非是在捡柴火,否则他们只会埋头苦走。孩子的行走对大人的提示是显而易见的:行走本身不该变成一种工具,它可以既不是通勤,也不是健身,而是一种生活。人生路越走越辛苦,跟成年人这种窄化的生活态度是有关的。

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

除了走法不同,道路本身作为一项技术产物,在历史上也的确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中国人原则上都走过乡下小路,或者叫小径,那种还没有被柏油或水泥、道砟硬化的道路。小路最能入诗,比如“山深微有径,树老半无枝”“苍苔满山径,最喜客来稀”,这些诗句总能引人遐想。有关乡下道路的治愈特征,中外共通。美国人在20世纪70年代高唱“乡下路,带我回家”(country roads,take me home),但这首歌其实是在州际公路上写成的。

城里人的落寞惆怅为什么需要用乡下小路上的风来吹散?这就要追问乡间小路的由来。乡下路的雏形是田埂,田埂是不是路很值得怀疑。田埂本是用于分割土地的,是一种确权标记。因此,它本身又成了一个公共产品。田埂不属于任何一家,它是大家的。村民们做农活都要从田埂上走。村里的小路,多少都延续了这种田埂的逻辑,将确权标记变成道路。

作为田埂的道路和城市道路大不相同。修建城市道路的目的是运输和通勤,把东西从起点送到终点。乡村的田埂不一样,虽然客观上也有运输功能,但它并不是为了运输被建造起来的,它是乡村生活里自然生长出的一种图形,堪称一种文明地貌。乡间小径从根本上说是人际网络的一种物化,透过它你能够切入一种乡村生存方式。相比之下,现代的城市道路和高速公路是纯粹工具性的,不反映人与人之间深层次的联系。

田埂是开放的道路,没有围栏,两边都是田野。相较于城市道路的高度静止,田埂又通常是动态生成的,随着时节变化以不同的风貌示人。春天和夏天的田埂与秋天和冬天的田埂,在色彩上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土质的软硬也大为不同。田埂作为小路具有厚薄、软硬、干湿、浓淡、动静、有无等多种属性,比起只有通堵之分的公路,要立体得多。

人的归途,为什么一定要是乡间小路,而不是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呢?海德格尔有部作品叫《林中路》,经过孙周兴的翻译,在国内广为人知。在海德格尔看来,公路上没有旅客,只有庸众,真正的旅客在林间小径上。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只有林中路才需要人承担起行走的责任,而高速路是已经划定了的,它逼迫人按照特定的方向和方式通行。人们仅仅是在此通过,而并不行走。

在林间小路上,人用自己的双脚直接和湿润的土地接触,而不是隔着一台高速飞奔的机器在沥青路上飞驰。在乡间,你的身体直接暴露在自然环境里,你听着鸟鸣猿啼,感受着森林里的湿度和温度,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脚下的道路若有若无,还常常有模糊的分岔。这时候你发现自己处于无穷的可能性当中。你操心筹划,投入地回应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这个过程中,走路就变成了“人在途中”,成为人的根本存在的绝佳象征。

(昔人居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日常的深处:日用之物如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一书,本刊节选,刘 宏图)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