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老人奋力抵抗“社会性死亡”
作者: 周丹旎
从各种意义上说,98岁的曾敏的处境都不算太坏。她好好地活着,吃穿不愁,有房子住,有钟点工上门照料,尽管饱受功能退行与病痛折磨,日常生活也还算体面有序。但她一个月的电话费,高达300元。她拨通电台热线,非常明确地表示要为自己“征”一位“陪聊志愿者”。
这似乎打破了一堵墙——在传统观念里,一个迫近生命终点的老人,好好地活着,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忙碌的子女难以抽暇,老人们更是互相告诫:少给子女添麻烦,少给社会添麻烦。
人们似乎大多默认:老人首先是“老”,其次才是“人”。他们首先是一具需要被照护的身体,而精神需求可能并不重要。但曾敏不满足于这样的“活着”,她选中了64岁的志愿者瑞雪,一次次打开自己那间寂静屋子的沉重木门,坦然展露衰老世界里那些“活生生的”、未曾宣之于口的隐痛与真相。
衰老不会放过任何人
最初,接到老小孩网站派发的陪聊任务,瑞雪的第一反应是“奇”。毕竟,在不少人的观念里,“孝顺”和“赡养”几乎是画等号的。老一辈人表达精神需求,倒显得罕见而稀奇。
后来的一年半里,瑞雪无数次踏进老人的“孤岛”,看到老人更真实的样子。眼前白发稀疏、眼神浑浊、皮肤皱缩的老太太,是20世纪30年代风光的大学生。一份档案材料里记录着她年轻时的样子。那是一张工会组织的集体照,曾敏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个子高挑,身着旗袍,浓密的头发被吹成蓬松挺括的发型,笑容爽利。纵使曾有无限风华,现在,她的世界已变得十分有限:1.68米的个头缩至不足1.6米,病痛缠身,腿脚不便,退守到一间面积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里,成了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经历着每个人都躲不开的衰老和凋零。丈夫、至亲、同龄好友都走了,最小的妹妹也离世多年。熟悉她的人,带着他们共同的人生记忆逐个消失。她孑然一身、独活于世,过去的事情,很少有人再提起。
高龄独居的曾敏的生活状态,是每个人都可能面对的未来。据国务院2017年公布的《“十三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规划》估算,2020年中国独居和空巢老年人将增加到1.18亿人左右。
年老后的独居,会是什么情形?凭借瑞雪难得而深入的长期观察,孤独的滋味,在曾敏的家中被具象化。老人的小床上系着一根麻绳,一头绑在床尾,一头放在她手边。“我问她,这是干什么的。她说是当拉力器用的,一个人躺着起不来的时候,拉住麻绳,借一把力。”离床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马桶,方便老人就近如厕。每天钟点工会上门清理,但小小的屋子里还是隐隐弥漫着一股气味。3台小收音机,是老人视若珍宝的东西——视力日衰,行动不便,广播是她了解外界的唯一渠道。
每周三下午,是约定见面的日子。老人特地梳好头发,穿上衬衫,端坐着恭候瑞雪进门,像赴一场郑重其事的约会。起初,瑞雪为老人读报。熟悉后,老人把照片一张张翻出来给瑞雪看。很难说瑞雪的陪伴为老人解决了什么实际问题,她的到来无关乎吃喝冷暖,更像一种轻度的、软性的支持——拉着老人的手,看着老人的眼睛,漫无目的、东拉西扯地闲聊几个小时。可正是这些闲聊,唤醒了曾敏被衰老皮相遮蔽的自我——她不再只是需要被护理的老太太,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幽默狡黠、有主见的自己。
有一天,瑞雪照例推门进去,发现老人躺在床上,表情痛苦。原来,老人几天前起夜小解,跌倒在地。她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缓过来后,才慢慢爬到床边,打电话向钟点工求救。瑞雪听得眼圈发红,老人反过来逗她开心:“你读《红楼梦》,肯定会哭!”那一天,两个人只是静静地相对而坐,老人久久地、紧紧地握着瑞雪的手。
知道自己被关心、被牵挂、被很好地爱护着,是孩子们可以用来治愈一生的幸福秘诀,也同样是老人们得以抵抗暮年严峻考验的强大心理武器。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幸福的晚年治愈每一天——对不少老年人来说,过好每一天,都是奢望。
近在咫尺的未来
虚龄100岁那年的中秋,曾敏颅内出现大面积卒中。一个月后,老人在医院平静离世,瑞雪和老人的干女儿、老人的好友,一起为老人擦洗净身、更衣戴帽,送了她最后一程。
在老小孩网站上,瑞雪将陪老人聊天的经历写成了日记。在日记中,她一再呼吁:对身不由己的老者,给予“切切实实、认认真真、无怨无悔、细致入微、自觉自愿”的关爱。她特别提到:低龄老人,要主动地服务高龄老人——这是她帮助高龄独居老人后的切身体会。
低龄助高龄,一个显著的优势是,老人更懂老人。正像瑞雪说的,老年人的絮絮叨叨,“年轻人没经历过,既听不懂,也不爱听”。而同为老人的她,更能体会曾敏的需求。低龄助高龄,也是形势所需。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低龄老年人口数约达1.47亿,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继续上升。提高低龄老人的社会参与度,缓解养老服务资源的供需失衡,都是好事。低龄助高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单向付出过程,而可能成为双向奔赴的滋养与救赎——毕竟,高龄老人的现在,正是低龄老人“近在咫尺的未来”。
对瑞雪而言,成为曾敏的陪聊志愿者,就像一次对“老年”这门课的预习。如今76岁的她架着一副厚重的老花眼镜,走路步子迈得很小,与当年日记中所写的那个大步流星的她判若两人。10多年了,瑞雪的人生境遇发生了太多改变。同住一处的婆婆、相濡以沫的丈夫相继离世,好在她与女儿只隔着“一碗汤的距离”。但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走不动路了,也很少再出门。过去那些“生龙活虎、健步如飞”的日子,成了一种奢望。
孤独不可名状,却又无孔不入。她也开始整日与广播为伴,开始讨厌周遭那无法摆脱的寂静……行动受限、失去亲友的痛苦,当年的她尚未有切肤的体会,但读懂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曾敏失去了那么多,我那时没有体会,真的没有体会……所以我们要学会体谅别人。”10多年后的今天,曾敏老人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愈加清晰地浮现出来,让瑞雪在独自迈向高龄时,找到了一个锚点。
人生是一条单行道,无法提前练习,也不可能推翻重来。但对低龄老人来说,在服务高龄老人的过程中,能提前镜鉴和思考自己的晚年生活——在扶助他人的同时,低龄老人也在学着回答生命终将出给自己的考题。
社会之网
庞大而沉默的老年群体,离开了岗位,告别了单位。如果他们在难以抵抗的岁月侵蚀,包括相当一部分人难以适应的数字鸿沟等挑战面前,一再有心无力,逐渐闭锁家中,乃至闭锁心门,最终无人问津——一句话,掉出了社会网络——那么,在肉身消亡之前,可能就已经在社会意义上消失,成为波伏瓦笔下“被判缓刑的死者”。在我们身边,不乏这样的老人,他们坚持每天在微信群、朋友圈,或点对点地发“早安”表情包——这么做是否其实也为奋力抵抗?
年轻人的“社死”往往被展露在集中的社会注视下,而老年人的消声发生在聚光灯外,是日积月累、悄无声息、不知不觉的。
在瑞雪和曾敏之间,不仅仅有温暖的志愿帮扶,更有两位彼此陌生的老人,竭尽全力地向外迈出一步,在生命的荒原上寻求精神联结,共同对抗“社会性死亡”的努力。有调查显示:近75%的老年受访者“有时”或“一直”感到孤独,但56%的人从未向外人承认过这一点。更多老人羞于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宣之于口。
对社会来说,将掉出社会网络的老人带回,首先就需要深入读懂他们,调动各方面力量为他们重塑一张网。曾敏去世后,家中那场简单的追思会,正是她身后那张社会支持网络的缩影——20多位出席者,除了瑞雪,还有老人的干女儿、单位退管会负责人、居委会干部及好友。他们无人与曾敏有血缘关系,却组成了一张牢固的社会网。
在成语词典里,抱团取暖是指“在寒冬季节,人们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积聚力量共度最困难的时期”。一个包容而友好的社会,不该在年龄层之间产生温差。我们应再用心一点,再多懂一点,尽力在每一位老人身后撑起一张随时响应、永不失联的社会之网。如此,我们也终将到达的老年才不会成为“生命的寒冬”。尤其是,老人最不愿麻烦却最在意的儿女们,至少不应再只盯着下一辈的幸福童年,也要能读懂上一辈老人发的“早安”。
(桑 榆摘自微信公众号“原点original”,本刊节选,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