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生活

作者: 〔韩〕金爱烂

滔滔生活0

在音乐学院,我最先学会的是弹“哆”。因为这是第一个音,更因为要用第一根手指弹。按下琴键,“哆”勉强发出“哆——”的音。为了记住刚才的“哆”,我又一次按下琴键。“哆”好像有些慌张地发出声音,然后注视着自己的名字经过的轨迹。我坐在声音彻底消失之后的地方,挺直小指,僵住不动。午后的阳光透过绿色的玻璃窗贴膜照射进来,寂静流过钢琴和初次触摸钢琴的我之间。我像是吐出一个慎重挑选的单词,喃喃自语,“哆”……

手放在琴键上的方法看似简单,其实很难。老师让我放松,做出轻轻抓握的手形。当时我不相信在不用力的情况下可以抓握某件东西,也不相信世界上会存在这样的事。我从早到晚用两只手指练习“哆来哆来”。同时按下低音和高音,低音持续更久。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钢琴琴键的形状都一样,颜色或黑或白,又有相同的尺寸和质感。我常常忘记“哆”的位置。这个不是“来”,是“哆”。这个不是“咪”,是“发”。触摸琴键之前我无法确信。我要找的“哆”位于从左侧边缘开始的第24个琴键。每当我在琴键上迷路时,我就从1数到24。这样就找到了“哆”,然后我能做的就是再弹一下“哆”。我喜欢这个身躯庞大、性格内向的乐器发出的第一个声音,顽固而平静的“哆——”的震颤。庆幸的是,只要找到“哆”,弹“来”就容易多了。“来”就在“哆”的旁边。“咪”在“来”的旁边,“发”是“咪”的下一个。最重要的是找到“哆”。

练琴室的门上写着已故音乐家的名字。我坐在贝多芬室里练习“哆来哆来”。我在李斯特室里弹奏“哆来来”,在亨德尔室里弹奏“哆来咪发唆”。只用两根手指的时候,我觉得还可以,用3根手指时得意扬扬地以为很简单。直到要用5根手指了,我才大呼太难了,学不会。

我所在的小镇只有一家音乐学院。那里简单地教钢琴、长笛,也教演讲。幸好没人报名学习小提琴或长笛。如果有人想学,院方首先就会劝阻。附近会拉小提琴的只有音乐学院院长的女儿。每当学校有才艺表演的时候,这个孩子就身穿带翅膀的连衣裙,演奏连小学生都听不下去的小提琴曲。听着她蹩脚的演奏,我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打人的冲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音乐学院要教演讲。不过,好像也有人在这里学演讲。有的是即将参加演讲比赛的学生,有的是因为性格内向而被父母拉来学习的孩子。我在练琴房里享受第一个音干净消失的感觉,别处常常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贝多芬耳朵聋听不见,我却第二次产生了打人的冲动。总之,这是没有亨德尔的亨德尔室,没有李斯特的李斯特室。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练琴累了的时候,我就描画各个声音的表情。“来”是眼角斜视,“唆”是踮起脚。“咪”擅长装糊涂,“发”比“唆”低,好像更快活。我渐渐适应了这5个音,也理解了钢琴不是琴键本身发声,而是通过敲击内部的什么东西来产生声音。同时我也明白,音越高消失得越快,每个音都有自己的时间。不同的音符汇聚起来成为音乐,或许就是在不同的时间相遇,从而导致某个事件的发生。

问题开始于“拉”。遇到“拉”之前,我就一直犯愁。5个手指弹奏5个音,这没有问题,也符合常识。当5个手指弹奏6个以上的音时,我就不知所措了。我想遇到“拉”,却又觉得一旦和“拉”遭遇会有麻烦,所以我感到恐惧。我不喜欢困难,很多曲子就是用五声音阶谱成的。一辈子只弹5个音不行吗?学习“拉”那天,我屏住呼吸,注视着老师手上的动作。老师在我旁边弹了“哆”,和我弹的方式一样。老师弹了“来”,也和我一样。老师不出所料地弹了“咪”。我有些焦急。紧接着,老师弹下“发”,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她没有用无名指弹奏,而是迅速把拇指移到“发”的位置,然后用第二根手指弹了“唆”。其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触摸“拉”和“西”。“哆来咪发唆拉西哆”,完整的七音阶。我看着老师手上的动作,感叹似的喃喃自语。现在,我似乎知道音乐是什么了。

我不知道经营饺子馆的妈妈怎么会想到让我学钢琴。她不贪心,也不会强求什么。妈妈没有学问,常常对自己的教育选择没有信心。当时的妈妈是在追随某种“普通”的标准。就像去游乐园,去博览会,某个时期都会流行着某件事。回忆起来,小时候去博览会、博物馆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送我参加博览会之后,妈妈会陪我去游乐园,这让我对妈妈心生感激。虽然这只是每个人都有的普通的童年经历,可是我会想起流露出无知的眼神、冲着时代潮流点头的妈妈,想起她带着包好的紫菜包饭踏上旅游车时疲惫的脸。

偶尔我会想起我在旋转木马上面尖叫的时候,一手遮着脸躺在长椅上的妈妈。脱掉鞋子、小憩片刻的妈妈,她的面孔不正像“哆”一样低沉而宁静?我模仿妈妈的样子,躺在琴凳上。老师看着我,是不是像“拉”一样惊讶?那时我觉得每天最重要的就是“妈妈,请给我100元钱”,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却坐在没有亨德尔的亨德尔室里学音乐。妈妈像贝多芬一样披散着头发包饺子。恰好在那个时候,我们镇上开了家音乐学院,而妈妈的饺子生意也很红火。也许正是这样,我才有机会学音乐。

妈妈给我买了钢琴。蓝色卡车从镇上掀起尘土飞驰而来,停在我家门前的时候,我记得妈妈特别开心。不是洗衣机,不是冰箱,竟然是钢琴。这让我莫名地以为我们家的生活已经变得时尚起来。钢琴是用淡黄色的原木制成的,看上去比音乐学院的钢琴更好。原木上刻着优雅的藤蔓浮雕,金属踏板泛着淡淡的光泽,盖在键盘上的红色防尘罩的颜色又是那么煽情。单从色泽来说,就截然不同于我们家原有的家具。唯一尴尬的是钢琴没有放在普通人家的客厅,而是放在饺子馆里。我们家的生活起居都在同一个空间里进行,这个房子在白天属于客人,晚上才是我们家人铺上被子睡觉的地方。

整个下午,我就待在店里弹钢琴。我踩着具有强音效果的右踏板,装模作样地弹奏《少女的祈祷》和《水边的阿狄丽娜》。蒸笼呼呼冒着热气,商贩和农夫们穿着沾满泥土的长靴在大厅里吧唧吧唧吃饺子。在这样的空间里,我的演奏会让人在吃完饺子后哭着离开饺子馆。虽然曲子简单又好听,其实很土气,所以有人从门前经过时,我会感到脸红。如果遇到直性子的人,可能会掀翻饺子盘,大喊:“够了!”有一次,我弹完钢琴,听到有人鼓掌。转头看去,只见大厅里有个白人男子拍着手大喊“精彩”。我和这个外国人之间流过尴尬的沉默,我很惭愧却还是羞涩地说了“谢谢”……面粉颗粒在阳光下纷纷飞舞,触摸键盘的手指下埋藏着白色的指纹。

生意结束后,妈妈躺在小卧室里听我弹钢琴。我跟随妈妈用脚打的拍子演奏《朱鹮》和《思念哥哥》。妈妈的脚在半空中打着拍子,袜子尖浸透了洗碗水。那只脚就像妈妈飘浮在半空的内心一角。

(山 岚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滔滔生活》一书,本刊节选,陆 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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