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时犹带岭梅香

作者: 潘向黎

笑时犹带岭梅香0

写女性之美,“淡妆浓抹总相宜”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都可以列入前三名。

若说写得最好的,以我之见,出自苏东坡的《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这阕《定风波》前有小序,苏东坡这样记录了创作缘起:“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的好友王巩(字定国)受到“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其歌妓柔奴自请随行。

这位柔奴,的确是非常美。东坡先写了她的容貌之美,不但在小序中道其“眉目娟丽”,而且在词中赞美她是配得上英俊的“琢玉郎”的“点酥娘”,“点酥”二字,言其肌肤晶莹。然后写了这位娟丽姑娘的技艺之美。她的歌喉美妙,从她牙齿洁白的樱桃小口里唱出一曲清歌来,像一阵风起,即使在炎热的地方也像下起了雪,让人感到清凉。

这位柔奴当然不俗。她追随王定国在广西那个当时的“瘴烟窟”五年,王定国的一个儿子病亡,王定国本人也大病一场,几乎丧命,气候条件、生活条件的艰苦不言而喻。可是就在这样一个精神上理应非常痛苦的情况下,他们不悲戚不沮丧,反而豁达而平和地相守,坚韧而乐观地生活。五年之后北归时,他们面色红润,容颜姣美,风采胜过从前——这一点似乎不是苏东坡的夸张,司马光、李焘等人对此均有记录,令苏东坡大为惊叹,也无比欣慰、无比高兴。

苏东坡和王定国相聚,柔奴出来斟酒,苏东坡问她:“这几年在岭南应该很不适应吧?”没想到这个小女子平平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话:“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柔奴显然熟读诗书,因为白居易多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苏东坡一直引白居易为同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没想到这个意思,能从一个朋友的侍妾口中说出,而且如此自然贴切。苏东坡自己一向抱持“人生所遇无不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观,因此柔奴此语,与苏东坡心性、气质大相契合,使他大为惊喜,大为共鸣,以至于为柔奴专门写了这阕词。

在潇洒旷达的苏东坡心目中,柔奴超越了现实的卑微身份,成了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同道。柔奴因此获得了和主人王定国并列的地位。琢玉郎,点酥娘,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同时又是一对以精神力量超越困境的智者。

当写一个女子,从容貌美写到气质美,还用了通常赞美高洁士人的梅花这一意象,这是对女性最高的赞美。“笑时犹带岭梅香”,“岭梅”的“岭”指大庾岭,岭上梅花有名,这个“岭梅”就泛指岭南那一带的梅花。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柔奴说的是“此心”,不是别人的,是指她自己的心。这和《红楼梦》中林黛玉所谓“我为的是我的心”,有相通之处。在这里,女性不是依附、从属、仰望于他人的,而是有自己的心,自己的人格,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情怀。因此,“随”是自己选择的“随”,“安”是自己达成的“安”。柔奴参透苦乐,看淡得失,翩然归来靠的是自己的精神力量。

以梅花的清香写一个女子的微笑,以梅花的高洁脱俗写一个女子的气质和人格,我觉得这是中国古典诗词里写女性美,写得最高明、最美妙的一句。

“笑时犹带岭梅香”,写出了女性的气质美、格调美,更写出了人生哲学的美,是抵达“人与天地参”境界的大美。

当美战胜了它的敌人——那些摧毁美的东西,美就拥有了力量。而当美面对它的死敌——挫折、苦难、痛苦、辛劳、时间等不被击垮,却也不对抗,只是超越;不怨尤,但也不自怜,更不自赏;只是看得淡、想得通,美就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

不为外物所伤,不随世俗俯仰,平和中生机郁勃,淡然中安然自适,表里澄澈,清香四溢,多少自在!女性之美,人的精神之美,可以如此洒脱,如此开阔,如此柔韧,如此超然于尘世之上。伟大的苏东坡记取了这一幕。于是,梅花的幽芬清气飘拂至今,女性的性情之美、气质之美,历千年而光彩熠熠,照彻此际昏暗的双眸和委顿的心灵。

(临江仙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一书,陈少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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