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作者: 陈年喜

水晶0

整个黑山生产规模不小,却没有小店,针头线脑都要靠小贩们的挑子。

我们用水晶和小贩们交换东西,这是他们的最爱,至于他们用来做什么,或者高价卖到了哪里,我们不知道。袜子、手套、指甲刀、电子手表、收音机,能换到什么,靠的是讨价还价。小担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一个女人叫黑牡丹,有点黑,有点俊,黑与俊在一个女人身上奇妙地合体,在风餐露宿的生活里,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除了水晶,破铜烂铁他们也要,上山一担货,下山一担货,两头挣钱不耽误。黑牡丹没有赶上我们一打就能出一窝水晶的好时光,她除了要破铜烂铁,也要矿石,那些带明金颗粒的矿石下了山就值钱,上了碾坊炼成金子更值钱。

新采场让人憋闷,因为缺氧,但矿石品质好,出金子。老板出高价让我们向上打口天井,专门用来透气。

关于黑牡丹,老旦给我讲过她的身世和零星故事。

黑牡丹当然不姓黑,姓刘,叫刘巧。老旦下山去街上给工队买工具,具体说是买扳手,有一种青海湖牌的扳手质量过硬,很好用。老旦计划去五金店买,街上最多的就是五金店。在进一家店门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蹲在路边,地上铺着一个编织袋,上面放着一排扳手,看着虽不像新货,但一把把擦得干净极了。老旦知道,这样的二手货要便宜得多,质量又久经考验。

老旦站在地摊前,看了一会儿女人,女人有点不敢看他,低着头。老旦看见女人的头发里有几根白发,掺在黑发间,藏得很深,又十分醒目,它们共同把左右两只秀气的耳朵深藏了起来。老旦想到了家里的女人,几年前也有白发了。女人一旦有了白发,那白发就像草到了春天,怎么也止不住生长。老旦问:“二手货?”女人没有理会他。老旦又问了一遍,女人抬起了头,她有一张比她的生活动人得多的脸。女人大声说:“你才是二手货!”老旦忍不住,笑了,说:“我是说扳手。”女人也忍不住,笑了,说:“是的,二手货,但比新的好。”老旦说:“给我收起来,我都要了。”

两个月后,刘巧上了矿山,不过名字不再叫刘巧,叫黑牡丹。这名字是老旦起的,老旦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里面一个女侠叫红牡丹,厉害得不得了,好看得不得了,那是一个男孩永远的梦。黑牡丹不再做小工具生意,但也与工具相关,专收废钻头。不能用的废钻头上,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合金在,把合金取下来卖,很值钱。

黑牡丹收了一年钻头,很多人都跟着她学会了。不管哪个门道,人一多,就不再叫门道,成了大路生意。生意难做,黑牡丹就改收矿石。那时候,山上哪一行都如火如荼,开矿的人多,偷矿的人也多,总有收不完的矿石,炼不完的金子。收了一年,据说黑牡丹挣了不少钱。

八月十五,黑牡丹给我们带了两只烧鸡、一瓶白酒,给老旦买了一身衣裳。我们都叫她嫂子,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酒喝到一半,黑牡丹有些醉了,尖声说:“我在矿上混了两年,得亏大家帮忙,日子好过些了,就是有个愿望还没实现。”大家问:“啥愿望?”女人说:“听说秦岭里产金子,也产水晶,我怎么就碰不上水晶呢?”老旦说:“找这东西说易也易,说难比摘月亮都难。”大伙说:“有啥难的,包在我们身上。”

一天,有个人背来了半袋矿石,开口要五万元,黑牡丹看了看矿石,觉得能值八万元。她说:“行,五万元就五万元,但我手里没有这么多钱,你得跟我下山取钱。”那人跟着黑牡丹去银行取了钱,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两个人各挨了一闷棍。

打闷棍的是谁,卖矿石的人是谁,黑牡丹后来都知道了,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挑凉皮担的小伙子给老旦捎上来一双皮鞋,鞋里有一张黑牡丹写的字条:“我回去了!”

老旦哭了一场,哭完,背起炸药箱上班。工头给他放了三天假,让他下山一趟,他说:“工作要紧。”又说:“你们看,那山头上的红叶多好看呀!”大家抬头看,那山上的叶子真的像着了火。

晚饭总是在日落时分开始吃,这是一个分界,白天结束,黑夜来到;白班结束,夜班开始。吃了饭,有人睡觉,有人海阔天空地闲聊,有人戴了矿灯往洞里赶。大家抽着烟,说着话,感觉少了一个人,是老旦。打了一回麻将,也不见老旦回来。我们担心他出事,赶紧进洞去找。

老旦像一只臭炮弹卡在了天井中间。我们往天井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不要说月光,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一团漆黑,但我们知道里面有一个人。

大家找来一根大绳,从上面七手八脚把老旦弄下来时,他已僵作一团。他的腰上有一只编织口袋,口袋里是半袋矿石,还有几块上好的水晶。我们都知道,他这样贪,一半为自己,一半为一个女人。老旦缓过来,说:“鸟为食亡啊!”

老旦拿回的那些水晶,有一部分被做成了好多副眼镜,老旦把它们分送给亲友与邻居。他给自己的那副镶了铜边,戴上,有一股让人不适又不得不服的文人气。

老旦有没有兑现对黑牡丹许下的承诺,没有人知道。至于他们后来的情况,老旦不对外讲,也就没人知道结果了。露水男女,恩恩怨怨也像露水,风一吹就干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 眉摘自《福建文学》2024年第6期,本刊节选,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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