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命运不会礼貌敲门
作者: 赵远山
在交响乐团中工作得越久越会发现,西方古典音乐作为以前的欧洲贵族专属娱乐,现在已经如同雨水一样,渗透到了社会的每一个阶层。
一个夏天的午后,天降暴雨,几名环卫工人如同被雨打湿的鸟儿一样,在公司的廊下呆站着等雨停,我们把他们请进来避雨。当时正好有一组音箱被运进来,几个技术人员围着一堆线材在高高低低地调音,音箱里面反复播放的是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我们在旁边嘻嘻哈哈,说一些“听音箱可大有讲究,水电太冷,火电太热,只有新疆的风电蓬松柔软,最合适”之类装腔作势的冷笑话。
一名环卫工老伯背着手凑近看了一会儿,忽然嘟囔了一句:“长颈蛇在蜕皮。”见我们都回头看他,他略有点不好意思,指着音箱解释道:“这首歌,听起来像一条长颈蛇在蜕皮,蜕完之后,还是一条蛇,没得啥子变化。”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这首《波莱罗舞曲》,同一段旋律反复折叠,小军鼓连续不断地敲击相同的节奏,让整个乐曲显得又优雅又诡异。一段旋律结束之后,另一种乐器上场,又是相同的旋律,听起来确实像一条蛇在蜕皮,蜕完之后,蛇的形状并未发生改变。
如果专业的音乐人来描述这首乐曲,他说不定可以从曲式结构、配器手法、和声节奏、音乐色彩等方面,洋洋洒洒写出上千字。
我们乐团每个月都会举行一场音乐会,结束之后一般都到夜里十点多了。有一次打车回家,在路上和司机师傅聊起来,他对我们公司每个月举行一场古典交响音乐会这件事充满好奇,又说自己不懂古典音乐,但很愿意跟我聊一聊。
然后他问了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怎么才能听出作曲家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这个问题太“东亚”了,司机师傅有典型的做题思维,觉得一切都得有个正确答案,答对了得分,答错了丢分。我说那些作曲家早都去世了,他们想表达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听音乐时自己的感受。
他不肯放弃:“比如贝多芬,在《命运交响曲》中我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在其他的曲目中,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这要怎么听?”
我说其实也不是,《命运交响曲》这个名字跟贝多芬没什么关系,贝多芬自己写的时候,写的是《第五交响曲》,“命运”这两个字是后来的出版商为了提高销量特地取的,相当于一个营销方案。前面那段世人皆知的“登登登登”,为什么非得是命运来敲门呢?是濒死的时候自己的心跳声可不可以?当然可以!是早上睡过头突然听到的闹钟铃声可不可以?当然可以!
这位中年司机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对,命运来敲门,说明‘这个命运’很有礼貌,但真正的命运,一般是不会这么有礼貌的。”
我一听这话都惊呆了,看来这位跑夜班的出租车师傅,是个有故事的人。“真正的命运是不会这么有礼貌的”,这句话如果被失聪的、在海利根施塔特写下绝望遗书的贝多芬本人听到了,估计他也得将这位师傅引为知己。
有这等领悟力的人,何愁听不懂古典音乐?
在工作中听过那么多音乐,我越发知道,一部音乐作品好不好,不在于专业人士是否做出分析和赞美,而在于作品是否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来源于何方?也许就来源于作品中蕴含着的某种人类共通的情感,来源于真实的人性。
市井中的百姓,他们每天都在跟生活实实在在地打交道,不矫情虚伪;他们对音乐的理解,就是对自身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
(可 可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爱乐”,王 青图)